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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许昌晨报

齿轮月饼

日期: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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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3版:春秋楼       上一篇    下一篇

□苗见旭

甲寅是我大姨家的二公子,今天算来小六十了。从我开始懂事时,就听母亲说,甲寅说精不精,说憨不憨,是“半精儿”。

亲戚们聚会,他就特兴奋,话也特别多。不知为啥,他对很多字发音不准,例如“舅”字,他却说成“寨”。有一年春节去舅家串门,中午吃饭,他就喊:“寨,给我盛碗菜!”引得亲戚们哄堂大笑。大姨则坐在角落里面红耳赤,笑容僵硬。甲寅呢,也听不出好赖,只一味地兴奋着。

这还不算笑人,最笑人的,是那年中秋节给舅舅送月饼。

我和二姨家公子俊峰先到。到时,舅舅说:“恁俩先坐一会儿,等甲寅到了,咱就切月饼。”

甲寅是正午时分到的。穿一件肩膀发红、周身发白的蓝中山装,风纪扣系得紧,勒得脖子通红。左手的中指挑着两根细纸绳,纸绳下坠着两包月饼,秋千般荡着。可能是急着邀功的原因吧,他的嗓门也比平时脆亮了许多:“寨——寨——我给你送冰糖月饼来啦!大疙瘩冰糖的,咬一口,嘎嘣脆!”

舅舅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忙弯下腰,接过月饼,连声夸奖说:“俺甲寅今天穿得整齐,精爽劲儿出来了,话也说囫囵了,快进屋来。”甲寅跨槛进屋,冲我和俊峰笑,两片板牙直愣愣地跷在唇外,像跷跷板。我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舅舅也看见了,连忙说:“先拆甲寅的大冰糖月饼吧!”

接下来,舅舅将纸绳解开,然后揭开油纸,让人终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油纸里包着的月饼成了边缘大豁口整齐排列的月饼齿轮;那豁口的穹顶,分明还印有两痕牙印。“咯咯咯——”舅舅、我、俊峰,我们都笑得出不来气了。

我笑得最厉害,蹲在地上揉着肚子;俊峰把鼻涕笑成了泡泡;舅舅则笑出了泪,一边笑,一边抹着眼,说:“这冰糖疙瘩忒大,舅的牙不中用,还是甲寅自己消受吧!”于是,第二阵笑浪又卷过来,房顶都嗡嗡的。

这时候的甲寅,呆呆地站在笑声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活脱脱像一枚大树叶,在泉水的小漩涡里,颤颤地打着漩儿,没法儿旋进去,也没法儿解脱出来。他的两只手,则像两只探头探脑的小鼠,一会儿缩进袖筒里,一会儿又怯怯地露出来。

多年后,和舅舅拉家常,我才从舅舅那里知道,大姨父去世早,大姨拉扯几个孩子太不容易。甲寅穿的中山装,还是大姨强行从大姨父入殓时的棺材里扯出来的。为此,大姨父的弟弟和大姨吵了一架,几年不理大姨!甲寅呢,身体发育不好,加上缺食少穿,十几岁了还长得像孩童。那年送月饼,他也是经不住饥饿和馋嘴,半路上偷啃了月饼,还“小精细”地转圈儿啃,生怕啃得不圆,隔了油纸能看出来。

多年以后,想起这些,我鼻子发酸,想哭。

还是多年以后,我到过许多工厂,见到过许多真正的齿轮——它们咬合得整齐,严丝合缝;它们默契地旋转、默契地推动,默契地把力量传下去。那些时刻,我都每每想起甲寅的“齿轮月饼”:那些板牙啃出的齿轮,清清晰晰地排列在月饼的外圈;它看似规则,甲寅也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去让它规则,但命运没有给甲寅一轮规整的齿轮去吻合自己,以至于处处让他尴尬,让他尴尬至极。

甲寅的“半精儿”,其实就是命运给甲寅的人生齿轮设计了不规则的齿豁。正常的齿轮,齿对着豁,豁对着齿,齿豁相扣,不留间隙,匀速旋转,声音丝滑;而甲寅的人生齿轮却与命运齿轮无法完美咬合,其结果,只能是在每一次自己“半精儿”的转动里磕碰自己,发出滑稽的、空洞的咔嗒声。

今天,我在胖东来买了莲蓉月饼,准备周末看望96岁的大姨。这些月饼的边缘,有着齿轮般规则的花纹。看着它,我又一次想起了甲寅的“齿轮月饼”。我忽然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自身和命运都是一对齿轮,只是大多数人的自身齿轮和命运齿轮天生吻合;而有些人,像甲寅,却被命运疏远,有了间隙。

今晚,我站在月光里想当年的情形,想甲寅系得紧绷绷的风纪扣,想舅舅看见甲寅时怜爱的表情,想俊峰鼓起又破灭的鼻涕泡,想甲寅精心啃成的“齿轮月饼”,与那年的秋月吻合在一起,磨出眼泪,磨出笑容,磨出嘎嘣嘎嘣的尴尬的咬冰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