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有一条无名的河,河水算不得清澈,终年缓缓流淌,记录着四季流转。河岸上,疯长着望不到边的芦苇。春夏时节,它们是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入了秋,那无边的绿意就会化成蓬蓬松松的一片素白。风来的时候,千株万株一起摇曳。站在桥上看,那阵势犹如白色的海浪在翻涌。
这时候,就要砍芦苇了。在没有煤气、燃气的年代,芦苇比木头易燃,比稻草麦秸耐烧,是农村非常重要的能源。此时,外婆在前头用柴刀利落地砍,我在后头学着大人,把散落的苇秆一根根拾起垒在一旁,捆成抱不住的大捆。阳光筛过芦苇丛,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只听见风吹苇叶的沙沙声和砍伐的笃笃声。
更多的时候躲在一边玩耍,折下一穗芦苇,站在上风处用力一抖,细小的芦花像是长出了翅膀,离开母体漫天纷飞。玩累了,爬上草垛躺下,看着那些雪白的芦花。它们松软得像一团棉絮,又轻盈得像天上随时会飘走的云。
有一次,刮来一场大风,芦苇荡被吹得深深地弯下了腰。漫天遍野的芦花,像千万个长着翅膀的白色精灵,挣脱了束缚,汇成一片会移动的雪原,在空中盘旋、飞舞、升腾。它们飞过我的头顶,飞过村庄的屋檐,奔向远方。那一刻,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呜咽。
我刚到外地上大学那年,有一天突然做了一个慌乱的梦,醒来后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老想着回家去看看。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几天,外婆去河边砍芦苇,一不小心砍在自己手上,手筋都断了,血流不止。听得我心惊肉跳。
后来父母都不在了,姨妈把外婆接去。外婆就像一株被移栽的老树,生活虽然安逸,却总不自在。有一天,姨妈发现外婆不见了,怎么喊也无人回应。急忙出门去找,远远看见河边一丛芦苇剧烈地抖动,原来是外婆正在吃力地砍着芦苇。姨妈又气又心疼,对外婆说:“妈,你这是干啥呀?家里又不缺柴火。”外婆喃喃说:“这么好的芦苇荒在这里,我砍些回去烧……”
在那夕阳下的芦苇荡里,衰老的外婆与那一片苍白的芦花融为一体。或许,她自己就是一株老芦苇。一辈子,习惯了燃烧自己,照亮家人。即便她已经老去,早已无力撑起一片天,却仍想着要为儿女,再添一捆柴,再燃一把火。
生命的路途,就像是一场芦花飞舞的旅程。飞得再远,回头望去,总有那么一丛芦苇,在故乡的河岸,在风中站成了永恒的姿态。而外婆,就是我心中那丛永远摇曳,赋予我翅膀的、最温暖的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