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富强
今年元宵节,我又想起小沈,遂打电话给铁山村老支书,问询小沈母子的情况。他告诉我小沈身体不错,小两口对母亲很孝顺,只是沈妈妈的健康状况比过去差了些。我不由想起2023年深冬,我在抖音上意外邂逅了小沈。那帧画面,仿佛施了魔法,瞬间粘住了我的目光:小沈的理发店灯箱在暮色中晕开橘色的边,暖意融融。他正给人理发,动作流畅而专注。镜台前,一对双胞胎儿子趴在上面涂鸦,稚嫩的笔触勾勒出童真的世界。妻子端来一碗红枣银耳汤,热气袅袅升起,画面温馨而美好。曾经的苦难,成了画里最温暖的底色,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亮度。
小沈,这个十年未见的年轻人,竟在这方寸屏幕里活成了一首带着烟火气的诗。记忆的画卷被缓缓展开,回到了2013年和2014年。那两年我在上饶市广丰县(后改名为广丰区)铜钹山镇铁山村扶贫,那是最让我用心用情的地方。铁山村的砂石路,晨露浸润,村口木牌子上“铁山村”三个字,被岁月啃出斑驳的缺口,见证着岁月的流逝。晨露在竹叶上滚成碎玉,顺着叶脉跌进松软的腐叶堆,发出细微的声响。沈家的土坯房,静静地藏在树林深处。板门推开时,沈妈妈正伏在灶台前搅药,木勺与黑药罐碰撞出吱吱的响声,白汽漫过她五十岁不到却微驼的脊背,将鬓角的白发洇成一片朦胧的霜,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里屋传来木板床吱呀的响动,多年身患严重肾病的小沈,苍白的脸从褪色的蓝布帐里露出来,像一朵开败的白山茶,黯然无泽。
谁能想到,在这样被命运攥紧的日子里,会绽开那样惊心动魄的母爱。2014年暮春,省人民医院的走廊浸在梧桐叶的碎光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沈妈妈攥着缴费单靠墙站着,蓝布衫洗得薄透,衣角还沾着山路上的泥星子。她忽然转身望向窗外,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在她脸上织出金箔似的纹路。她的声音轻得像棉絮,却有着无比坚定的力量:“还是用我的肾吧!”这几个字,她近来反复倾吐,此刻连走廊的瓷砖都像跟着发颤,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从她佝偻的脊背里一点点剥落,化作支撑儿子生命的梁柱。
手术前一夜的病房,飘着苹果的甜香。沈妈妈坐在床头,果皮刀在掌心转着圈,红彤彤的苹果渐渐露出青白的果肉,长长的果皮垂下来,在床单上蜿蜒成一弯彩虹。小沈睡着了,双眉透出蝶翼般的阴影。沈妈妈就那样坐着,指尖轻轻划过儿子手背的针孔,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满是爱意。她忽然抬头冲我们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月光更清的光:“等他好了,日子就会好起来的,会的!”那一刻,病房的白炽灯仿佛都变得温柔,将她的身影拉长,长到能覆盖住所有的苦难,给予她最渴望的温暖和希望。
七个小时的等待,时针被消毒水的气味泡得慵懒,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当沈妈妈和小沈母子双双被推出手术室时,晨光正从东侧的窗子里漫进来,给他们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那是生命的曙光。她勉强扯动泛青的嘴角,仿佛在说:“成……成了!”我握住她的手,那掌心的老茧像风化的树皮,却有温热的血在纹路里静静流淌。这双手,曾在春寒里插秧,在夏夜里浇水,在秋霜里挖药,在冬雪里劈柴,此刻正用自己的血肉,为儿子铺就一条重生的路,那是母爱最深沉的表达。
我忽然想起那年冬雪,落在铁山的枝头,化作春水滋养着泥土,让来年漫山的杜鹃花开得格外绚烂。就像沈妈妈的爱,早已融进儿子的生命,在岁月里长成一片永不凋零的春天。
有些爱,却永远燃烧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