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毓
“正月添银,二月添丁,三年福顺家太平。”
彼时年幼的我牵着外婆的衣角站在门口,抬眸间只觉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时光迷乱了记忆,印象中只余下一片光怪陆离,旋转的色彩掠过所有人的脸庞,和耳畔的鼓乐模糊不清。
“四月扬帆,五月扬官,六年金银山。”
如今的我立在门口,八岁的弟弟牵着我的衣角,仰着脖颈看灯经过,万紫千红的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孔,人与人的界限不再分明。
遥远的记忆被眼前的场景凿刻出了具象。
一条一百桥的板凳龙盘在山腰上,龙头已经到了村尾最后一户,龙尾尚在村头活泼地摆动。
村子在武夷山里,不缺竹子,缺的是会扎龙头的师傅。
外婆喝了口茶,说,篁碧乡在深山里,我们这么一村汉人,畲族同胞不抬板凳龙,师傅进山一趟不容易,今年可花了大价钱。
我分明看见,外婆眼中闪动着亮光。老人眼帘下的祈盼仿佛蒲公英一般,洁白而纯粹,散落得星星点点,点燃了所有小辈的期待。
热切的不只是外婆,为了今年的板凳龙,村里提前了许久去隔壁村子“偷竹子”。按规矩,竹子不能扎自己村的,要“偷”隔壁村里的。隔壁村得出人拦着竹子,等着我们发红包再放行。
然而畲族人没有抬板凳龙的习俗,家家户户忙着打过年的糍粑,因此也只能相互说妥了,只有零星几个畲族小孩跑出来,摸走了分发的红包。
按规矩,一户一桥灯。
师傅一大早就来了,带着村里的年轻人手把手教了板凳灯的扎法。我站在一边,负责往板凳上头的花瓶里插花,外婆忙着在边上裁纸。弟弟帮不上什么,却也急得在一边上蹿下跳,手忙脚乱地也不知忙个什么劲儿,先是把红纸偷走了要剪,又要偷了朵花插在门前的花坛里,被外婆呵斥了回来,只好负责委屈巴巴地坐在门口掉眼泪。
到了晚上,板凳龙终于连起来了。
从山下采买回来时遥遥望见,山似乎在夜色中隐去了身形,凭空出现了一条盛大的火龙,像章尾山的开眼为昼、闭目为夜的神兽烛阴,此时的它正睁着眼准备游动,所以漫山遍野的白昼。
赶在龙头出发前,我们终于回到了家。
龙头前先是四个小孩,两个敲鼓,两个擦锣,两旁绕着一红一黄两个舞狮算作先锋,宣告板凳龙的到来。
跃动的脚步踩着鼓点,万象丛生。
舞狮的四个人腿上都扎上了厚厚的绑带,怕的是迎龙头时家家户户打的鞭炮炸了脚。外婆见过那初生牛犊嫌麻烦不绑绷带的,一个村子走下来已是鲜血淋漓。
“七月不医,八月不离,九生事事都如意——”
舞狮进了院子,咬着节拍跳遍院子。
外婆说,这是把院子里躲藏着的邪祟赶走,将来年的霉运和晦气尽数涤去。
弟弟人来疯,兴奋得不知所措,过剩的精力让他在舞狮胯下钻来钻去。舞狮也十分配合,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呵斥,反而笑眯眯地由他。
外婆说,舞狮胯下过,驱邪辟鬼,红红火火。
跳完屋里,舞狮俯下腰,冲着家里的供台三摇头。这是舞狮致谢,母亲知晓他们要离开了,从屋里拿了几份红包和糖果递到了舞狮和小孩的手上。
所有人欢天喜地地出了房子,门口就是村尾的广场,师傅精雕细琢的龙头昂首在院前,龙尾已经跟了上来。
该盘龙了。
甩龙尾是个累活,要一边跳动着一边快速前行,负责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路爬着山上来,这会儿也都满头大汗。然而龙起不落地,只得倚在墙边歇着,这会儿一见着舞狮出来,众人都开始欢呼。
村里辈分最大的大外公已经燃起了篝火。
龙首向里盘着,璀璨夺目的灯火迷乱了所有人的眼睛,内圈传来了不知谁的歌声。弟弟早已混入人群,不知去向,板凳上的五光十色的花灯一晃一晃,竟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势。
更是分不清谁是谁,哪是哪了,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目光所及之处,洋溢的喜悦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