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健
近日,偶然从甬派上读到楼伟华先生的笔记小说“竹筒巷系列故事”,十余则小故事读来一气呵成,让人直呼过瘾。指尖划过屏幕,仿佛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古旧木门,瞬间便踏入余姚舜水畔那条长不过一里、宽不过四米的小巷。这组故事恰似颗颗温润的珠子,以瓢琴、苋菜、麦笛、玉马、爽圈等寻常物件为线,巧妙串起了竹筒巷的烟火气息与精神风骨,字里行间满是对故土人情的深切眷恋。
这组故事最动人之处,在于藏在细节里的“人味儿”。卖猪头肉的大先,仅凭一把红木音格、蟒皮蒙筒的瓢琴,就能将滩簧唱得让“男忘下田畈,女忘下灶间”。面对上海大佬黄爷递来的金条、绸缎与专属演唱邀约,他却揣着滩簧曲本连夜返回了竹筒巷,只留下一句“做人最要紧的是自由随意”——寥寥数字,道尽市井草根艺人的一身风骨。而曲本扉页上“滩簧精巧美妙,非士大夫所谙”的字迹,既是他对民间艺术的坚守,更是其精神注脚——即便从事寻常生计,也藏着不寻常的钟情与尊严。
石大刀的苋菜甏,更像是承载岁月与情感的隐喻。漆黑的甏身上刻着飞鸟走兽,甏中的卤水堪称“宝贝”:既能让淬火的刀刃泛出暗蓝色,又能在寒冬勾起邻里的食欲。县太爷曾想强索这只甏,被石大刀坚决拒绝;后来县太爷的三姨太有孕求卤,他“吃软不吃硬”地开了甏,却导致当年冬天打出的刀刃失了锋利,为此懊恼许久。这只甏成了巷人心中的念想,石大刀嫁女时,将它当作嫁妆传承;多年后,石寡妇的孙子想带它远渡重洋,却因不符合国际卫生标准被没收。此后,石寡妇空落落地坐在门口晒冬阳,那落寞身影里,藏着一代人对故土风物的深切执念。而“贼臭喷香”的卤水味,既是竹筒巷独有的烟火气,更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乡愁。
巷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却都带着一股执拗的“真”。金发洋妞阿翠嫁进竹筒巷后,穿起绣花鞋学做裁缝,却敢自作主张缝制袒胸长裙上街;何先生闲时用麦笛与乌龟相伴起舞,临终前未为自己择坟地,却留下了“太岁菌”的浪漫传说;抗清志士马先生握着爽圈闯敌营见妻儿,即便被劈断手臂,赴刑场时仍不忘唱滩簧。这些人物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在柴米油盐的日常与生死离合的考验中,守住了内心的澄澈与热烈。
故事里的竹筒巷,早已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小巷,更成了一处精神坐标。坤爷家的玉马,从朱舜水的图章演变为巷人的吉祥物:洪水泛滥时,它是定心丸;竹筒巷面临开发时,它又成了维系祖宗念想的纽带。残腿阿牛与“瞎子张”的故事更令人动容:儿时一起玩“烂泥大炮”,战时同赴国难,晚年合资创办幼儿园,彼此间一生的疏离与最终的和解里,藏着时代变迁中从未改变的情义。在这条巷子里,邻里争端总会烟消云散,灾祸面前有玉马“庇佑”的信念,就连何先生坟茔里传出的麦笛声,都带着几分温柔浪漫——这里的人相信情义、敬畏传统,在烟火气中把平淡日子过成了“诗与远方”。
写下这些鲜活故事的楼伟华,曾任《新侨报》总编辑,报纸出版多少期,他便动笔写了多少期卷首语,深厚笔力可见一斑;此前他是语文老师,宁波不少“名流”曾是他的学生,想来他当年授课时,也该如写故事般生动有趣。在朋友眼中,楼伟华幽默坦率、赤诚仗义,偶尔还带点“匪气”。这份独特性情恰好融于文字中:他写大先的洒脱、石大刀的刚直、马先生的义气,既不刻意拔高人物,也不刻意煽情,只用白描手法勾勒人物与烟火日常,却能让读者在字里行间产生深深共鸣。如今退休在家的他,品茶、喝酒、习字,还常与老同事、老朋友微信聊天,这份对生活的热忱,或许正是他能写出这般鲜活故事的根源。近两年来他还在创作玄界武侠类网络作品,这似乎是在“抢”年轻人的活儿,足见其心态尚年轻。问他为何不安享晚秋?他答道:“琢磨网络小说,是为了充实生活,给自己逗乐,算是一种另类的养老方式。”
20年前,楼伟华立志写100个小人物,如今已完成40来个,“竹筒巷系列故事”便是这份坚持的结晶。
关闭甬派页面,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大先的瓢琴声、何先生的麦笛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石家苋菜甏的卤香味。楼伟华用这些故事告诉我们:最动人的岁月,从不在波澜壮阔的史诗里,而在巷陌间的烟火日常中;最珍贵的精神,也不在庙堂高阁的典籍里,而在普通人对热爱的坚守、对情义的珍视里。这便是“竹筒巷系列故事”的独特魅力——它总能让我们想起自己记忆里的那条“竹筒巷”,想起那些藏在烟火气中的温暖与力量。
若论这组故事的写作风格,其本质是“用市井的语言、日常的叙事、克制的情感、具体的意象”,构建“以小见大的市井诗学”。它不是宏大的时代叙事,只聚焦一条老巷的人与事;它不追求戏剧化冲突,只记录生活里的琐碎与温热;它不直白宣泄情感,只让感动藏在细节之中。这种风格让作品既有“老巷子般的烟火气”,又带着“文学作品的诗意感”,最终实现了对“市井记忆”与“人性微光”的温柔书写——我们读的是竹筒巷的故事,心中想起的,却是自己记忆里那条藏着无数回忆的“老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