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娟
对于生活在沿海地区的作家来说,那片神秘的海域似乎是他们难以绕开的书写场域。大洋深处的迷人气息潜伏在创作者的生命当中,经过漫长的发酵,势必在某个节点喷涌而出。在对中短篇小说创作驾轻就熟的基础上,雷默再一次完成了题材上的突破,创作了一部波澜壮阔的海上长篇。《水手》讲述的是一个少年在远洋航行中的成长故事,小说以《幽蓝》开篇,而“幽蓝”也奠定了小说整体的气质。
大海幽深蔚蓝,因其遥远,成了许多人逃离陆地的精神港湾。无论是想要逃避家庭的“我”,还是携带遗像上船的王武,抑或与妻女渐行渐远的船长,都无法在世俗生活中心安理得落地。但雷默并未过多渲染大海作为精神归属地的价值意义,而是时刻强调“在海上仿佛只有活着才有价值”。《幽蓝》的叙事展开紧锣密鼓,初任水手的“我”当头就被泼了冷水,狗尚且耐不住寂寞跳海自杀,人又当如何?随后,当“我”发现那条狗最后沦为船上的一顿佳肴、王武所谓的精神生活不过是带点杂志聊以慰藉、船上的阶层甚至比陆地上更为分明时,水手的真实生活才渐渐显影。而在“我”仍然迷糊之际,却被摇晃的绳索重重一击,被无边无际的幽蓝吞没,又在危急关头被人搭救,王武代“我”而死。“我”终于惊醒,读者也同样骇然,原来远航并非驶向美好的远方,幽蓝的海域之下是深邃而诡谲的波动,苍茫的海面上,水手们面临的首要问题便是生存。
一切看似吊诡的桥段变得合理。为王武举行海葬时,鲨鱼的出没一下子让沉默的人群变得活络,安息日竟以鲨鱼宴结束,依依惜别的惆怅被水手们的欢呼声淹没,这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船上的处世方式与陆上不同,水手们皆是饕餮食客视砗磲壳上的珍珠如敝屣,大家喝酒寻开心、打架寻释放,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有深深的恐惧和难为人道的哀伤,但也只能将这些精神需求悬空,以过分张扬的狂欢来填补内心的空缺。雷默以粗粝豪放的笔墨呈现船上世俗的一面,小说是充分生活化的。
尽管创作者多以粗线条勾勒故事,但那些情感留白和细节铺陈所带来的延宕,仍然表明那片幽蓝之下有细腻的暗流涌动。在王武生命垂危之际,一幅遗像暂缓了时间的流逝,此前总是不大正经的王武此刻得到了庄重的“注视”。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若有若无的微笑透露着释然,遗像上的人与“我”的联系、与王武的联系暂且不得而知,小说留下的悬念飘散于海面。船长的一声惊呼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王武走了!”开篇至此结束,也至此达到小说的第一个高潮。在这份短暂的驻足、悬念的未解和收束的猝然里,王武的生命形象有了厚重丰盈的维度。
王武的事情告一段落,水手们便随船长登上纳古灯塔拜访守塔人。庄老头已是风烛残年,也许是预感自己大限将至,他拿出廉价的贝壳挂饰、鲜红的寿衣,“饶有趣味”地规划着将来的葬礼,本欲凝重的氛围很巧妙地被这些打破常规的细节冲淡。雷默密切关注小人物的隐忧,却不耽溺于书写悲痛,而是用亦重亦轻的笔法,拉出和现实的距离。他擅长把庸俗的日常转化为深思的空间,也时常将生活的无常融入日常,个体难以承受的灾难落到琐碎的生活中,都不过是命运运行轨迹中的一环。在海水亘古不变的流淌下,老人与世界告别的悲伤、女子失去孩子的悲痛、水手们的欲望喧嚣都被举重若轻地化解,留下的只有大海和光阴馈赠的平和、智慧。
“我”接受这些滋养而继续航行,迎面而来的是对水手的真正考验。钓鱿鱼、进冻、出冻、杀鱿鱼,这两章的书写酣畅淋漓,混杂着狂躁的怒气和新鲜的血液。漂浮于大洋的身心,被坚硬的鱼线拉扯,被手上的厚茧抚摸,经历极致的疲惫后慢慢升腾起坚韧的力量和柔软的情感。“我”看到太平洋上原始部落人的捕猎方式,见证了白化的珊瑚礁,目睹报恩的座头鲸演绎着自然的吐纳和轮回。在海洋丰饶的矿藏前想到匮乏的深渊,“我”对世界的认知不断被海域悠久的历史、无限的包容与柔和的生命力重构着。
与杨丹的邂逅使“我”的心有了进一步的着落,“我”真正走进了大海,感受到它的绚烂与壮美,也体会到人类在它面前的渺小,在无边无际的金色黄昏里,两颗流浪在大洋彼岸的心紧密交融。但“我”终究是秘鲁钦博塔港的过客,结束惊心动魄的航行后,少年终于完成了蜕变,他从对远方火车的童年幻想中出走,又回到那个最具世俗性的樟树下,回到热闹的陆地,听着此起彼伏、多元的声音,“我”的心才真正落地。
而那些不曾落地的水手们,雷默也用关切的目光、细致的书写建构起他们与陆地、与当下的联系。船长因对船的执念而落下永久残疾,前半生的颠簸落到了每天照护左腿的谨慎里、与妻女相伴的温馨里,日子反倒换来了掷地有声的回响。在船坞坟场,那些上岸后变本加厉、肆意挥霍生命的人也停了下来,切割船体的机器同样切割着他们的躯体,等到有序的生活被肢解殆尽,一场新的历险又悄然而至。水手们的未来游移在海洋与陆地之间、风暴与安稳之间、逃离与寻找之间,他们用一次次的体验和挑战抵御人生的漂浮之感,在被无限拉长的时空隧道里感受生命的质地,换取“时间好像变慢了”的生活实感。而读者也能在这慢下来的间隙里,充分浸入幽蓝之下,短暂地与广阔的海域同频呼吸。
《水手》让雷默跳出了熟悉的写作领地,他以“幽蓝”渲染小说躁动而深沉的基调,用带着飞扬气质的浪漫制造了一场虚构的狂欢,提供了关于人与自然的全新思考,可以说,为当下的海洋书写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