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宾
阳光照着南天门的凉亭和古道的石级。古道石级的低处,没入了两旁树丛的阴影里,像一首歌逐渐消逝的尾声。但对于南天门古道来说,那是歌声的起点,是南粤大地历史文化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源头,从这微弱的——与群山相比有若游丝的山道,开启了一片广袤的土地华彩的乐章。这乐音在时间里沉积、发育,与来自不同地方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在巨大内在推动力的作用下,形成了多声部的高亢合唱,雄浑的歌声在南粤的大地上回响。
此时站在南天门,望着峰峦起伏的北方,我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背后的南粤大地呈现出来和依然蕴藏的活力和生机。一座座城市铺展在大海边和群山的空地上,珠江三角洲的城市群高楼林立,机场、港口、写字楼、智慧城在通过天空、水路和互联网沟通着更广大的世界;粤北、粤西、粤东分布在山间和平原上的城市群,街道整洁,人们这里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这是一片布局合理,生机勃勃的土地,得利于这里的优越环境和历史中培育出来的开放精神和进取精神。
在两千年前,这里就向北方敞开了胸怀,不断地接纳那强势文化的熏陶和浸润,它的胸襟无比宽广,也无比自信,来者不拒,适者生存。
这古道,是当时连接南北的重要消息通道。说到“消息”,我想这里使用的“消息”是指物质的也是指精神的。有个书法家送给我一幅字:“问梅消息”,这四个字大大地扩充了我关于“消息”这个词的信息量。它让我仿佛触摸到漫山遍野的梅花,也触摸到花瓣的柔软,看到梅花的色泽,嗅到梅花的芬芳,我还能感受到在花瓣和绿叶上滚动就要滴落的水珠。这“消息”传递给我的还有梅花高洁的精神和它在凛冽的寒风中傲立的品质。古道是道路,也是各种经验和精神文化交流的通道。作为道路,行走着官员、战士、驴马和落难的王朝,行走着商贩、难民和他们风雨飘摇的家;作为通道,交流着王朝兴衰的奇谈怪论、耕种纺织的经验心得、琴棋书画的点滴灵通。这一切,作为物质流和信息流从北方源源不断通过古道汇入了南粤这片大地,开化、滋养了这片大地万物,改变了这片大地的人群结构,改变了大地的人情风貌,改变了山川河流的植被和水的流向。
骑田岭南天门古道现在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闹,马的铁蹄声、挑夫的吆喝声和伙铺伙计的招揽声已经消逝在时间的深处。南天门所在的顺头岭村也安静下来了,只有蝉鸣在绿荫深处一阵阵响起,又消失在风动的间隙里。除了我们在南天门的阴影下指指点点,曾经红红火火、车水马龙的伙铺一条街已没有了人影。有一两扇门还开着,露出了黑洞洞的里屋。一条黄色的土狗慢悠悠地在屋檐下走着,低着头,时而望着我们。大多数年轻人都到城市里打工了,留下一些老人和小孩。这大概也是历史的必然:一个地方的兴衰和时代的时运、地理的位置息息相关。
南天门古道并不宽,村里伙铺中间道路大概十米宽,由石板铺成;南天门外的石级台阶十分陡峭,约三米宽。作为一条走过大军的路,它显得过于窄小,但一旁的树林和石级两旁杂草丛生的泥地,是否也掩盖了古道曾经的宽阔和繁忙?台阶和石板路坑坑洼洼,这是岁月留下的印迹,隐约有马蹄和泥脚板从上面走过。在阳光的照射下,石缝间浓墨的阴影里,杂草倔强地伸张出来,仿佛向我们透露着古代的信息,那些行人和牲畜在翻越高山的悲苦和希望。希望都在艰难的翻越之间,不敢改变和跨越,就只能在一无所获的固守中一成不变。
刘禹锡从这条古道来到了连州。他因为参与“永贞革新”,被贬郎州十年。刚回到京城不久,就又因为写诗得罪权贵,被贬到更加遥远、偏僻的连州。千里关山,京城已远,这也许是一条有来无回的绝路。当他在唐朝元和十年(815年),带着一家老少,翻越群山莽莽的五岭,来到顺头岭的山下,不禁感叹而歌:“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寄言迁金子,知余歌者劳。”但他在连州的四年九个月,却没有得过且过,他依然吟诗作赋,和往来的同僚、文人墨客饮酒酬唱,在本地兴学重教,修缮水利推动新式农业生产,关心瑶胞,把失意的惆怅转化为创造和愉悦的时光——这是一个强大的心灵在任何时候都应有的状态。
刘禹锡只是一个走过南天门古道的历史身影,从这里走过的还有无数的人。西汉路博德将军走过,东汉的马援将军走过,唐代的临武县令张署走过,到阳山当县令的韩愈走过,刘禹锡的同僚、好朋友柳宗元走过,南宋名将岳飞走过,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走过,他们汇集成一支浩荡的队伍,凝固成南天门古道一道壮丽的风景,也在无声地激励和滋养着这片他们渗透过的土地。
现在南天门古道已经静默无声,对于一般的游客来说,的确没有什么看头,但只有你静下心来,安静地去聆听那远去的足音,你依然能听到历史中那轰鸣般的巨响,它时刻在激励我们,提醒我们:在古道上,精彩的生命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它就在草丛中,在石头的凹陷里,在拂过我们脸颊的微风中。
(作者系诗人,随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