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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南方日报

归乡

日期: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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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文化周刊·海风       上一篇    下一篇

    ●刘奇玲

    “坐火车直达23小时,或者白云机场飞太原落地再转动车——实在不行飞呼和浩特搭大巴也成……”父亲对着墙上那面巨幅的中国地图念念有词,他的手指在雄鸡的腹部点一点,从地图上平稳划过,沿着黑白格子的铁路图标,越过长江和黄河两条淡蓝色纵横的长线,停在雄鸡背上。这样的规划一旦提上日程,就意味着我们要回到家乡了。

    真是一场盛大的迁徙:一家三口提溜了预备馈赠亲友的大包小包,先在自家门口坐船,冬日江水温温,水面上弥漫着牛奶似的雾气。再上火车,轰隆隆的行李箱滑轮与甬道摩擦的声音混着杂沓的脚步声,火车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充满侵略性的香气,有人旁若无人地操着乡音打电话:“就快到了就快到了!”一同出行的人群一簇一簇聚一块儿聊天,内容不外乎围绕刚刚途经地点的风土人情,孩子半跪在卧铺的枕头上,小手胡乱抹去窗子上氤氲的水汽,不厌其烦地拍打着谈兴正浓的母亲:“妈妈你看,你快看嘛……”

    这环境说不上舒适,味道更说不上好闻,但伴随着火车行进时低沉而富有节奏“哐当”声,就是令人安心的一幅“归乡图”——对列车尽头那即将到来的团圆充满憧憬的喜悦,有时甚至超越团圆本身。

    二十多个小时漫长的旅途中,我父亲非常执着、非常耐心地坐在卧铺对面靠窗的位置望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只有一帧帧飞速变换的风景,刚上车一段能够看见南方特有的水田绿树,四季常青;随后渐入丛山的怀抱,火车不断钻进隧道,车厢倏尔暗淡下来,带起人耳膜鼓胀的酥痒;父亲通常在这时显得兴致盎然,同我回忆:“我小时候过年——比你这会儿还小呢,家里称的糖和点心怕孩子偷吃,你祖祖就把桃酥藏起来。”——祖祖是爷爷的母亲。

    “那怎么办?”“被我找着了,藏在箱子里。”他狡黠一笑,“你二叔嚷嚷,说不分给他就要去告我的状,过一会你姑姑也来了,我们兄妹三人,三两下子把桃酥分得精光。”

    “挨了一顿好打吧!”我嬉皮笑脸。他说没呢,你祖祖单是问我怎么找着的,我说我嗅着了,她老人家就笑:“鼻子咋这么灵呢。”

    回忆往事,父亲异常迷醉,嘴角带一缕笑,有种不属于他年纪的顽皮。我心里一软,想到多半是祖祖对儿孙的和婉可亲,使父亲兄妹三个也都宽和敦厚,个中舐犊之情,难以言表,然而祖祖作古已逾五年。也许是都想到这一点,我俩同时缄默下来。

    而在我们交谈的时间里,列车兀自兢兢业业地前进。越过秦岭淮河一线,河流封冻,不动声色,乔木华美的叶片落尽,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是拥抱的姿态。地势此时也平坦开阔起来,天地一白,使人心中即便再雀跃丰足的情绪,也宁静下来。往往到这时,天已经黑了,列车的灯光划破夜的针脚,光影忽隐忽现,落在父亲苍茫的脸上。我幼时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看什么,其实现在也不明白,但我在书本里读到了一句古诗,叫做“近乡情更怯”。这当中潜藏着的中国人千百年来含蓄的蕴藉,使得我不再去追问父亲沉吟的缘由。

    千里之外,家乡已经为年节的到来做了充分的准备,在这座北方的小镇里,红色的中国结点缀着每一盏路灯,随车水马龙红色的尾灯蜿蜒流向远方;五光十色的灯带沿着树干盘旋而上,垂下长长短短的小灯笼,将镇子装点得热热闹闹的。

    孩子们一个两个裹得圆滚滚胖乎乎,三五成群挤在街头巷尾放炮仗。有胆怯的不敢直接拿打火机点引线,便向老板讨一根线香,一只手远远地捏着线香点炮仗,整个身子、连同另一只紧紧捂着耳朵的手都往反方向偏,小小的身子绷成一张弓弦,炮仗一响便蹿出去“哗”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街道边与墙根下尚积着残雪,在冬日太阳下显得异常洁白,同鞭炮的碎屑相映成趣。一只肥胖的麻雀,在一扇暖意融融的窗前欢腾地跳跃,有着同身姿并不符合的敏捷。这里是故乡。

    故乡灯火曈曈,千门万户的窗户里有各自忙碌的内容。我家这扇窗户后面的内容,叫“等待”。此刻某一扇窗背后,祖母正在耐心地等待我们的归来。(本文作者为在校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