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
在我曾经生活过整20年的南昌西北郊有一个梅岭,山岚挟翠,此与赣江边落霞孤鹜的滕王阁一道,2004年统收在国家风景名胜区之列。我念兹在兹,一直想去踏勘的,乃是另一个梅岭——赣粤交界处的大庾岭,又称梅岭。
我与几位朋友自深圳驱车到赣南的大余县城,不过5小时。为这一刻,却是我自南昌调入深圳之后的第25个年头。这是“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苏东坡“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的梅岭,这也是赴南安(元代之大余旧名)贡院任主考官的黄庭坚“章川贡川结襟带,梅岭桂岭来朝宗”的梅岭,这还是被贬徐闻当典史的汤显祖“岭色随行棹,江光满客衣”的梅岭。
时令为立春,我们顶着寒风细雨,向梅岭进发——“梅关和古驿道”是大余的两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还有一处是南安镇东南隅水口山的嘉祐寺塔。远望梅关有一个隘口,两壁夹含,在雾霭中影影绰绰。路边所见不甚粗的黑干虬枝的梅树,有的红白含羞,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有的已然花谢叶生,新绿如万千落在枝头的粉蝶。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赏梅的时节依天气而定,天寒则花盛。花期亦因树分为早中晚,早期的已经凋零生叶,中期才开始绽蕾,再后还有一拨儿花事。
梅花虽是我国传统名花中最长寿的花木之一,古驿道上的梅树却少见粗大者,多为近几十年陆续栽种。道途中歇憩处,一棵扑面而来的枫香树,在众多后生小辈的树丛中巍巍然,老而弥坚,令人惊诧仰望。这棵高寿达1400岁的老树,需得四五人拉手方能合围,边上有江西绿化委与江西林业局合立六个通红的大字碑识:江西枫香树王。之所以特别标注枫香而非枫树,我的朋友说,是因为此枫非彼枫。枫香树和枫树共有一个枫字,却是两种各自存在的树种。在一条古驿道上,霍然挺立一棵参天大树,大到连地面暴露的根茎也俨如一块块巨石。我仿佛听到千余年前车马呼哧呼哧的气喘声,挑夫汗落如雨的噼啪声,令人肃然而生缅想与崇敬。
古驿道当然不是石条铺就,也不是鹅卵石。想起我生活过多年的赣西宜春,早先有好些条年深月久的青石板路,中间一条独轮车的碾槽,吱吱扭扭的独轮车赶集的车响和牲口的欢叫常来入梦。我们足踏着的梅岭古道铺满一块块钝立的碎石,大则半尺,小则满拳,或侧或卧,参差嵌入泥土。路边有一个“马蹄印”的介绍:“大量的车碾马踏使路面凹凸不平,地面坑坑洼洼,在斜长的坡道上留下了一个个似圆非圆的坑道,有圆形的马蹄印和椭圆形的拐锥孔,用物态的方式记载着2000年的繁荣兴衰。”我们沿着弯曲的古驿道低头缓行,脚下的石块上,点点花瓣洒落,浑如云间花仙子随意挥笔的点染,不忍践踏。石块路,窄处三米,宽处七米,中间有一条分界线,用较大的石头砌成。遥想当年人马车队,相向而行,是何等热闹。我俯身观察,侧耳倾听,年代远去,的的之声泛黄,需仔细辨识才得以觉察到车辙的压痕、商贾的喧闹。思之那么多年来,成千上万匹骡马车辆首尾相接,不绝如缕。惟其如此,碎石块路的承接,才能重荷到永久。如同一帧淋漓的水墨,反复皴擦,浓淡干湿,青赤黄白黑,相互叠加,氤氲满纸。
登到梅岭古道的最高处——梅关。南面就是广东韶关的南雄。此关即是两县、两省的分水岭。
原本的关楼是两层建筑,上层为楼阁,下层为驿路通道。风雨沧桑,今上层已倒塌,仅存关门。门洞深逾5米,洞门内两侧墙留有闸门逢道和闩门洞眼,说明关门也重叠数层,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现存关楼建于明成化十五年(1479年),青砖结构,关楼南北面的门楣上都嵌有麻石匾额,大余这边题的是“南粤雄关”,南雄那边题的是“岭南第一关”。
梅关关楼建筑在岭巅隘口的险要之处,其作用有三:一是界分赣粤两省,二是军事防御要塞,三是征收货物关税。作为收税的关卡,梅关是封建时代府库收入的重要之地。据史载,清嘉庆年间,大庾岭商道课税比同期武昌关还多两倍,可见梅关税卡在当时国库收入中占据的重要地位,故而也有人说梅关其实是最早的海关。
当地朋友解释,梅岭,因地处大余县境内,又称大庾岭,为五岭之首。驿道一侧有汉代将军庾胜宗祠,庾将军不仅南来征战,安定南疆,且传播中原文化和耕种技术。后人为了纪念他,遂称大庾;迨至1957年,因庾字生僻,改为大余。
至于大庾岭之庾,主因庾将军岭下筑城,岭上建寨,且岭形似禀庾(粮仓),故又称庾岭 (梅岭)。庾的释义:露天积谷处。《诗经》:“我仓既盈,我庾维亿”,说的就是粮食丰收,堆积如山。简言之,大庾岭之名来自山形,与庾胜之庾,是一个巧合。
下山之时,恰见两路舞龙队伍,欢腾而来。这是迎春的队伍,我看见路边的白梅与红梅在锣鼓声中,翩跹而落,好似在配合春姑娘的召唤。
(本文作者为作家,深圳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