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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潇湘晨报

仲秋的萝卜

日期: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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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A04):湖湘地理\私人地理       上一篇    下一篇

    仲秋之季,不由念叨起“萝卜鲜嫩白如雪”的古诗,这七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就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一年到头,外婆的菜园总少不了萝卜的身影。每到霜降前后,泥土里拱出的萝卜缨子还沾着晨露时,细探它的根部却已悄悄膨大。彼时,外婆总会择一个晴日,去垄沟边拔萝卜,她手指顺着青白相间的茎秆往下探,突然一拽,带着泥腥的萝卜便滚进竹篮,断面渗出清甜的汁液,在阳光下像泪珠般晶莹。那些年我们管这叫拔萝卜的仪式,而外婆总说雪埋过的萝卜才最懂人心——表皮沾着薄霜,内里却透着蜜色,咬一口能听见冬天在齿间碎裂的声音。菜畦边缘总躺着几根被遗忘的萝卜,它们后来会裂开细纹,像老人笑起来的眼尾纹,但切开来依然是水汪汪的,拌上酱油就能哄得我多吃半碗饭。这种白不是漂白布的惨白,是月光浸透的乳白,是雪地里钻出来的活色生香,带着泥土的体温和阳光的指纹。

    晨雾未散的菜园里,外婆的蓝布围裙扫过萝卜缨子,露珠便簌簌落进泥土。她教我用拇指抵住萝卜颈部轻轻旋转,说这样拔出来的萝卜才不伤根。有次我性急猛拽,萝卜断在土里,外婆却不恼,从灶台摸出半块麦芽糖塞给我:地底的萝卜和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那些沾着新鲜泥土的萝卜堆在竹筛上,像一群刚出浴的胖娃娃,表皮还留着被地气滋养出的细绒毛。外婆挑出最圆润的几个,削去缨子时刀尖贴着皮面游走,削下的青皮蜷曲成螺旋状,露出雪白的肉质。她总把第一刀切的萝卜片递给我,薄得能透光,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纹路,像初冬的霜花。

    菜园角落有几垄萝卜长得格外粗壮,那是外婆特意留下的种萝卜。霜降后它们会突然蹿高,顶着淡紫色的小花在风里摇晃。有年大雪压垮了棚架,外婆连夜打着手电去抢救,回来时裤脚结着冰碴,怀里却护着几个没冻坏的萝卜。她蹲在灶膛前烤火,把萝卜搁在瓦片上慢慢烘,蒸汽混着萝卜甜香在屋里弥漫。我们围坐着听萝卜皮爆开的细响,像在听冬天讲悄悄话。外婆说萝卜最经得起雪埋,雪越厚,心越甜——这话后来我才懂,就像她总把最嫩的萝卜心留给我,自己啃着带点辣味的皮。

    菜市场角落的老农还守着这种古法种萝卜。他的摊位上永远摆着两种萝卜:一种是洗得雪白的,表皮光滑得能照见人影;另一种带着泥巴,根须里还夹着碎草叶。我总选后者,指甲刮开薄薄的表皮,能闻到阳光晒透泥土的味道。老农看我挑拣,会从麻袋底摸出个歪脖萝卜塞过来:“这个甜,霜打过的。”回家切成滚刀块炖排骨,汤汁渐渐染上淡淡的粉,萝卜吸饱了肉汁却还保持着形状,筷子一夹就断开,断面像绽开的棉花。

    最难忘的是童年发烧那晚,外婆用瓷碗扣着蒸萝卜给我吃。碗底凝着水珠,萝卜蒸得近乎透明,撒几粒粗盐就甜得醉人。她一边用勺子碾碎萝卜喂我,一边念叨:“萝卜汤,赛参汤。”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碗里的萝卜像会发光。后来在城里吃过雕花的萝卜盏,精致得让人舍不得下筷,却再找不到那种混着灶火气的朴实甜味。

    去年冬天在北海道,看见农妇把刚挖的萝卜堆在雪地里,白萝卜衬着白雪,竟分不清哪是食物哪是风景。我蹲下来摸了摸,萝卜表皮凉得像冰,内里却温润如玉。突然想起外婆的话:好萝卜都是带着地温的。那些被我们随手丢掉的萝卜缨子,其实焯水拌香油也是一道好菜,带着淡淡的苦香,像生活的另一种滋味。

    萝卜从泥土到餐桌的旅程,藏着中国人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它不像白菜那样娇贵,也不似土豆般沉默,总是用最清甜的本味化解油腻,用最脆爽的口感唤醒味蕾。外婆走后,菜园渐渐荒了,但每当我看见雪地里冒出的萝卜缨子,就仿佛听见她蹲在垄沟边哼的小调:“萝卜青,萝卜白,青白相间好过冬……”      文/钟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