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手机时,偶然看到一张摄于120多年前的老照片。1898年,一位美国探险家在我们永兴县塘门口的大洲按下快门,定格了那个时代的记忆。画面中,远山如黛,轻雾缭绕,岸边的树木青翠欲滴,整条河流宛如一块流动的翡翠。最让我震撼的是西岸河面——百帆竞发,旌旗蔽日,运输船只往来如梭,而在帆影之间,更有成千上万的飞鸟翱翔天际,白鹭、苍鹭、燕鸥等数十种鸟类在此栖息,时而掠过水面,时而盘旋上升,形成一幅生机盎然的自然画卷。那时的耒水,清澈见底,鱼翔浅底,正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动例证。
最让我怀念的,是童年时代的大洲。这座位于耒水河中的岛屿长约两公里,宽约百余米,一半位于永兴境,一半处在耒阳境。按理说应当两县各半,但不知为何,产权全部归永兴所有——这个看似微妙的权属问题,似乎早已为大洲后来的命运埋下伏笔。对我们这些70、80年代长大的孩子来说,大洲就是现实中的“人间天堂”,更是鸟类的天然乐园。那时我们虽不懂生态文明的深意,却每天都在享受着自然馈赠的宝贵财富。
东岸千竿金竹终年翠绿,风过处新笋破土的脆响惊起白鹭,雪白的羽翼掠过水面,将晨光剪成碎金。西岸桃林延绵,春日里如燃烧的粉云,落英逐水漂流,柳叶鱼衔着花瓣嬉戏,漾开圈圈胭脂色的涟漪。每当晨光熹微或夕阳西下,成千上万的鸟儿从竹林和桃林中腾空而起,它们振翅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飞羽蔽空,鸣声震天,成为大洲最动人的风景线。如今回想,这片生态绿洲带给我们的美好童年,是多少金钱都难以衡量的无价之宝。
那几棵百年老桑树不仅是我们的乐园,也是鸟类的天堂。虬枝盘结如卧龙,五月熟透的桑葚如紫玉垂珠,不仅吸引着我们这些孩子,也引得各种鸟儿前来觅食。斑鸠、喜鹊、画眉在枝头跳跃争食,偶尔还有翠鸟如闪电般掠过,衔走成熟的桑葚。鸟鸣声、欢笑声、流水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生机勃勃
的自然交响曲。
夏天的萝卜峡堪称天然乐园。清流漫过脚踝,彩石纹路间蟹行沙迹如天书篆刻,田螺在青苔卵石上拖曳银丝。各种水鸟在此栖息繁衍,鸬鹚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衔着银光闪闪的小鱼浮出水面;白鹭优雅地涉水觅食,每一步都如同精心设计的舞蹈;沙洲上,燕鸥群起群落,宛如飞雪漫天。那只被我们称作“铁壳将军”的青蟹,曾用螯钳夹住二毛的草鞋,让他在浅滩上跳了半里路的“舞”,惊起一群正在休憩的野鸭,扑棱棱地飞向远方。如今想来,守护好这样清澈的水域,就是守护我们最珍贵的自然遗产。
清晨,牛铃声在雾中回荡,老黄牛踱向竹荫,蹄印里盛着未晞的露珠;成千上万的鸟儿从睡梦中苏醒,开始了新一天的歌唱与飞翔。小牛犊追逐凤尾蝶,把草甸踏成绿浪翻滚的绸缎,惊起一群正在觅食的麻雀,如旋风般腾空而起。记得有次暴雨突至,我们躲在桃叶织就的穹顶下,看雨帘中牛群静立如泼墨群峰,而鸟群则在风雨中穿梭,展现
出生命的顽强与美丽。这些珍贵的记忆,如今都成了珍爱自然环境的最好动力。
夕阳西下时,河面被余晖染成金黄,成千上万的归鸟划过天际,它们的翅膀染上金辉,宛如漫天飞舞的金色音符。我们的笑声惊起芦苇丛中的野鸭,溅起的水花如碎钻般闪烁。归航的帆船静静停泊,与归巢的飞鸟共同构成一幅动人的黄昏画卷。那时的我们,每天都在享受着自然馈赠的无尽恩赐,这片土地就是我们最大的财富源泉。那时我们天真地以为,这样的美好会永远延续下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片绿色家园会遭受灭顶之灾。
2010年后,城镇化进程加速,建筑行业对河沙需求激增。在利益驱动下,一些人将目光投向了大洲。挖沙船的钢铁巨齿撕开了大洲的命脉,桃树根须在矿渣中枯竭,金竹断口渗出琥珀色的汁液,萝卜峡漂满塑料瓶。曾经千帆竞渡、万鸟齐飞的河面,再也看不到片帆只影,听不到鸟语莺歌。这些机器不仅挖掘沙石,更是在我们心头剜出深深的伤口。这时我们才痛彻心扉地明白:当我
们为短期利益牺牲自然环境时,我们正在失去最宝贵的财富。
如今偶尔还能听到孩子们在防洪堤上踢易拉罐的声响,但往日的欢笑早已远去,挖掘机的阴影覆盖了整个盛夏。那张1898年的老照片在掌心发烫——相片里的生机勃勃,记忆中的绿水欢歌、万鸟齐飞,都化作堤坝下呜咽的浊流。被绞碎的不只是田螺,更是游子归乡的脉络,是童年清澈的眼眸,是那片曾经生机盎然的鸟类天堂。每思及此,就更觉保护水域生态的千钧重量。
暮色中机械仍在轰鸣。夜半惊醒时,恍惚见月光淌过桑枝垂落的紫云,牛铃声摇碎满河星斗,仿佛又听到万鸟归林的喧闹。推窗却见探照灯如利刃,将故园残影切割成纷扬的碎屑,夜空寂静无声,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身影。这时才懂得,保护生态环境不是口号,而是我们必须用行动守护的生命线。
大洲已彻底消逝,河面上只有零散的几簇柳树静卧水中,成为最锋利的镜鉴:“每售出一船沙砾,就典当掉三寸祖先血脉;每摧毁一片绿洲,便在族谱上剜去一页灵魂的锚地;每消失一种飞鸟,便从天空抹去一抹生命的色彩。”这惨痛的教训让我们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唯有牢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理念,坚决守护好江河湖泊,才能让子孙后代还能享有与我们一样美好的童年记忆。
当风吹过耒水,被冲走的时光在浪花中刻下深深的伤痕。这伤痕哽在每个遗忘者的喉间,在每场暴雨后隐隐作痛——“大自然的报复从不是天崩地裂,而是让水泥荒原上,再也长不出半株会开花的记忆,再也看不到一只会歌唱的飞鸟。”如今,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生态文明建设的深远意义,也更加懂得守护江河湖泊这份责任的千钧重量。让我们从大洲的消逝中汲取教训,携手守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将这最宝贵的绿色财富完整地交给子孙后代。 文/李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