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栾树。组图/李键

栾树。
南方的秋总是来得迟疑,在漫天的深绿里,唯有栾树最先窥破了季节的密语。闲步小区时,蓦然撞见几树栾花已谢,枝头挂满粉红绛黄的蒴果,宛若千万盏小灯笼在风中轻摇,这才惊觉——秋真的深了。
栾树是常被忽略的树。它立于旧街巷口,守在校园道旁,甚至就在我的窗前经年生长,却总被视作寻常背景。小时候在乡下,祖母唤它“摇钱树”,我仰头看那些铜钱似的果实哗啦啦响,觉得整棵树都在歌唱。后来读书、工作,辗转多处,总有栾树在窗前屋后静默相伴,而我竟从未细察它如何开花结果,如何偷换年华。它就像那些默默守护的亲人,始终在场,却最易被遗忘在视野的盲区。
其实栾树最懂时节。盛夏时它率先捧出金黄圆锥花序,细碎如星子,于绿云间燃起一簇簇火焰。花开时颇有章法:非一蹴而就,而是自下而上渐次绽放,故常见树顶尚在吐蕊,中部已盛放,基部却悄然结出嫩果。待秋意初萌,众木尚懵懂,它已悄然褪去花衣,将青果染作胭脂色。果实中空,三棱果皮薄如蝉翼,拢成小灯笼模样,先是青中沁粉,继而转为嫣红,终在秋阳下凝为赭褐,如被时光浸透的笺纸。
生物书说它属无患子科,高大耐旱,是城市绿化的良选。但栾树自身未必在意这些标签,它只笃定地活着:春发羽状复叶,夏绽满树金雨,秋悬万千明灯,冬垂铁色枝干静听风诵。四时步履清晰,从不失信于天地。
文人墨客少写栾树。它不如桂之香、枫之艳、银杏之倾城,却自有其民间智慧。老人称其“国庆花”,因总在九、十月间捧出最美秋色;农人叫它“摇钱树”,风过时蒴果哗啦作响,似铜钱相撞之声。在江南某些村落,旧时人们会捡拾栾果串成门帘,风过时清脆作响,说是能驱邪避凶。此树从未远离人间烟火,它立于巷陌庭院,见证最质朴的喜乐与期盼。有趣的是,栾树的花语是“惊喜、绚烂的人生”,这倒与它平淡中突然绽放光彩的性子相符——大多数时候它是背景,唯独在秋天,它成了主角。
今秋深时,我常驻足栾树下,看阳光穿透那些小灯笼,投下斑驳光影;风起时果真闻碎玉之声,恍惚间如钱币摇落。那日见几个孩童跑过,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指着树冠惊呼:“看!树上挂着好多小灯笼!”其他孩子纷纷仰头,发出阵阵赞叹。他们绕树追逐,捡拾落地的果实揣进口袋,仿佛收获了真正的宝藏。这一幕让我恍惚看见童年的自己,也曾为此树欢呼,将它的果实当作自然的馈赠。
据说栾树果可制佛珠,因中空藏籽,暗合“空即有”的禅理。这倒颇合其性:外表热闹如灯笼高挂,内里却葆有一份清空。不争春,不傲夏,于众芳寂寥时悄然登场,以最朴素的方式道破秋的讯息。据《周礼》载,栾树古称“大夫树”,帝王种之于士大夫墓前,象征身份尊贵。如今它早已走下神坛,成为百姓窗前寻常风景。
每见栾树挂果,便知人间秋至。它提醒着:莫再忽略眼前恒常的美丽,莫再错过四季有序的馈赠。那些被我们走过千万遍却不曾驻足的路边,或许正藏着宇宙最深刻的密语——只需抬头,便能看见一树栾果,正在秋风里轻轻摇响整个秋天。文/王承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