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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黄山日报

歧路知己

日期: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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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散花坞       上一篇    下一篇

  □ 叶 静

  濠水应该是寂寞的。

  寂寞地流了千年,清澈见底,连鲦鱼的骨骼都仿佛看得分明。庄子与惠子并肩立于桥上时,斜阳正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悠长。庄子指着水中从容出游的鱼说:“这是鱼的快乐。”惠子立刻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一问,不像质疑,更像一种期待——他太熟悉这位老友天马行空的思致,他抛出理性的锚,是为了系住那即将翱翔九天的想象之翼。庄子果然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将球踢回,一场名垂青史的辩难便在濠水的波光间展开。

  他们一个像风,无拘无束,遨游于无何有之乡;一个似磐石,逻辑严密,坚守着经验与实证的疆域。惠子死后,庄子经过他的坟墓,对随从讲了一个匠石运斤成风、削去郢人鼻尖上白粉的故事,而后长叹:“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那一刻,暮色四合,天地间最懂得如何与他交锋的“质”,消失了。原来最极致的懂得,有时恰恰体现在最精彩的反对之中。他们的情谊,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因彼此的存在,共同丈量了思想的广袤疆域。

  时光流转至北宋,另一对纠缠了一生的灵魂登场。王安石与苏轼,仿佛是庄子与惠子在一个更复杂政治舞台上的重现,却又注入了更为炽热的人间烟火气。

  金陵江边的这次会面,没有史家渲染的戏剧性冲突。苏轼从黄州贬所放归,一身烟雨;王安石罢相闲居,心似槁木;苏轼策马而至,仆仆一身风尘;王安石身着野服,骑着小驴,来船上看他。这位曾经权势熏天的宰相,此刻只是金陵城里一位老人。他笑着拱手:“今日敢以野服见大宾。”苏轼也笑,执礼甚恭:“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他们同游蒋山,诗酒唱和,谈佛论道。王安石劝他买田金陵,作比邻之约;苏轼则欣赏对方“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的诗句,真心叹服。所有的党争旧怨、仕途坎坷,在此时仿佛都被江南的烟雨洗淡了。然这温情之下,是永远无法弥合的根本分歧。王安石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拗相公,他要用雷霆手段,为帝国重塑筋骨;苏轼则更重人情与渐变,对“求治太速,进人太锐”的新政,有着本能的不适。他们的政见,如冰与炭,无法同炉。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对方落难时,展现出士大夫的风骨。乌台诗案,王安石远在金陵,却毅然上书神宗:“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一句,重若千钧。而在王安石身后,苏轼为皇帝撰写的敕文中,却对这位政敌给予了“名高一时,学贯千载”的崇高评价,将其比作孔孟般的圣贤。这是超越私怨的宏大与悲悯。他们的相争,是原则的相争;他们的相知,是灵魂高度的相知。如同两座对峙的山峰,彼此分离,却在云端遥遥致意。

  历史推进到明代,徐渭与张元忭则更像一出充满了张力与悲剧美的内心戏剧。

  徐渭,一个被命运与性格折磨的天才。他的狂放,他的不羁,他笔下的墨荷、葡萄,都仿佛浸透着生命的血泪。而张元忭,这位曾经的救命恩人,将他从囹圄中解救出来,为他提供种种庇护。他们的冲突,不再是庄子与惠子式的纯粹思辨,也不是王、苏式的政见歧途,而是一种更为尖锐、也更伤人的生存方式的直接碰撞。

  张元忭期望徐渭能“收敛棱角,遵于世故”,这期望本身,就是对徐渭灵魂最彻底的否定。于是,狂狷的艺术家与循规蹈距的士大夫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徐渭愤而离去,留下一封决绝的信:“某人铁心石肠,诚为可敬!若生于公家,则败矣,幸而生于渭,不败也!”这是天才在世俗规矩前的骄傲自诩,也是一种决然的自我保护。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正在于那份无法被规训的“真”,一旦妥协,艺术生命乃至灵魂底色,便告终结。

  张元忭的规劝,何尝不是一种基于“为你好”的善意?但这善意,对于徐渭而言,不啻为温柔的囚笼。他们的恩怨是两种无法兼容的生命形态的必然冲撞。徐渭晚年所作的《墨葡萄图》,那淋漓的墨色,纷披的枝叶,何尝不是他一生坎坷、满腔悲愤的写照?而那幅画,或许也正悬挂在某个懂他、却无法容纳他的旧友心中,成为一种永恒的无声的辩驳。

  观此三组人物,他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友谊或敌对。他们是彼此的“镜子”,在对照中看清了自己的轮廓;他们是彼此的“磨刀石”,在碰撞中砥砺了各自的思想锋芒。庄子因惠子的“不近情理”而更显其旷达,王安石与苏轼因政见相左反而衬出人格的伟岸,徐渭的狂放不羁在张元忭的端庄谨严映衬下,愈发惊心动魄。

  人生乐在相知心,然而这“知”,未必是认同,也可以是深刻理解对方的“不同”。真性情,不是一团和气地附和,而是在坚守自我本真的同时,也能尊重甚至欣赏另一颗灵魂的独特律动。这歧路上的真知己,如同星空中彼此遥望的星辰,光芒各异,甚至颜色相反,却共同构成了我们文明史上那片璀璨而深邃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