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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黄山日报

徽州雨润烽火情

日期: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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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文化徽州       上一篇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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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程 鸣

  一

  徽州的秋雨,总裹着股旧棉絮似的黏糊劲儿。落在黛瓦上是“沙沙”轻响,顺着粉墙往下淌,把墙根青苔洇得发亮——那绿顺着砖缝爬,像给白墙镶了道暗纹,伸手一摸,能沾满掌心的湿凉。这雨像层薄纱,笼着马头墙的翘角、巷口的老樟树,也悄悄漫过我心里头那段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歙县小洲中学教语文时,从一张姓学生家听来的,1942年春天那桩藏在山水里的烽火情谊。

  那会儿新学年一开学,学校总催着家访。雨天里,我常撑把油纸伞——伞骨是老竹的,握在手里温温的,踩着湿滑的石板路往村里走。石板缝里的草沾了水,软乎乎地蹭着鞋底,偶尔还能看见蜗牛背着壳,慢悠悠地爬过砖缝。张卫国(时隔三十余年,名字或许记混了,但张建华的孙子这是绝对不会错的)是我班上的学生,他爷爷张建华,就是当年营救美军飞行员的老人;他大哥,还是我初中同届的校友,隔壁班的,名字早忘了,却总想起他说话时耳尖发红的腼腆模样,递作业本时手指还会攥着纸角搓。

  每次去张家,必坐在堂屋那张三仙桌旁。桌面被几代人磨得油亮,木纹里还嵌着点经年的茶渍,摸上去暖烘烘的,像存着日子的温度。桌上总摆着杯刚泡的黄山毛峰茶,玻璃杯里,茶叶先是蜷着,慢慢舒展开来,茶汤染成浅绿,飘着股山野的清香气。张卫国的爹张根善,就着这茶香,手指摩挲着桌沿的细纹,慢慢跟我讲1942年的事:有刚出锅还冒热气的苞芦粿,有闪着光的铂质腕章,还有5个从天而降的洋人,在徽州的山里,跟村里人结下了过命的情分。

  旁人总说徽州好,藏着笔墨纸砚的风雅,马头墙下的炊烟里都是安稳。可张家人的故事里,这片看着软和的山水,当年在烽火里,也曾裹着滚烫的善意。

  这份善意,是从一场将战火燃至日本本土的空袭开始的。1942年4月18日,美国杜立特中校带着16架轰炸机,炸了日本东京,后来人称“1号特别行动”。炸完要飞浙江衢州机场,偏赶上衢州一带气象条件恶劣,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飞机迷了路,油也烧完了,机组人员只能跳伞。有8个人落到日军手里,3个没了,剩下64个,全靠皖浙闽赣的老百姓救下来。其中11号飞机的5个人,就降落在歙县南乡的五指山。

  1942年4月18日晚上9点多,小洲村(现小川乡小洲村)的人,先是听见天上“轰隆隆”响,像有头受伤的巨兽在云里喘,接着“咚”一声闷雷似的巨响,震得窗棂都颤,村口老樟树的叶子簌簌往下掉,铺在泥地上薄薄一层——那是飞机摔下来的声音。张建华后来跟家里人说,那晚他躺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床上,听着夜风卷着竹林“呜呜”哭,手心攥得全是汗,总觉得心口发紧,要出点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8点左右,雾还没散,山间的空气浸着水汽,往衣领里钻,凉得人缩脖子。村小张荣华等三个细嫚,在村头木桥边追蝴蝶,跑着跑着突然停了脚,眼睛直勾勾盯着桥那头。石头上坐着两个“怪人”:蓝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球,透着慌乱;高鼻梁,衣服破了好几个洞,沾着泥和草屑,手里还攥着个亮晶晶的物件。细嫚们吓得转身就跑,连鞋都跑掉了,光着脚喊“有洋人!有洋人!”,把村小校长张建华给喊来了。

  张建华一听见“洋人”,又想起昨晚的飞机响,心里就有了数——准是飞机失事的人。他早年在上海做过茶叶生意,见过洋人,揣着颗跳得慌的心慢慢走近,见那两人眼窝深陷,满脸疲惫,却没半点凶相,更笃定了。后来才知道,这两位是机长查尔斯·罗斯·格兰宁上尉,还有副驾驶肯尼思·E·莱德中尉。

  我后来问过张根善:“那时候就不怕是敌人吗?”他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屋角那把竹椅——椅面磨出浅痕,却还结实,是他爸当年常坐的。“我爸说,人心是能看出来的,他们眼里没有凶光,只有慌,跟丢了家的细嫚似的。”说这话时,他手指还在竹椅扶手上轻轻蹭,像在感受当年父亲留下的温度。

  那天,张建华试着伸出手,掌心还沾着给学生改作业的墨渍;那两名飞行员愣了愣,也慢慢把满是老茧的手递过来。两双手在晨雾里握在一起,没说一句话,却像搭起了一座桥。语言不通是道坎,飞行员急得手舞足蹈,指着远处的山,又拍着自己的衣服;张建华急得抓后脑勺,头发都乱了,突然扯着嗓子喊出三个字:“孙中山!”

  这话像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隔阂。两个洋人眼睛“唰”地亮了,连忙点头,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地念:“America!Allied!”张建华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胳膊:“是朋友,不是敌人!”

  二

  他先把两人领回了家,掀开灶台上的木盖,摸出两个还带着余温的苞芦粿——那是家里省着吃的,那会儿张根善和弟弟,要好几天才能分到半块,总盯着灶房咽口水。飞行员盯着黄澄澄的苞芦粿,看了半天,不知道怎么下嘴。张建华没多说,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粿渣沾在嘴角,边嚼边指着嘴比画“吃”。两人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咬一口,粗糙的粿渣蹭在嘴角,却像是吃到了珍馐,狼吞虎咽起来,还不时点头,用生硬的中文说“好,好”。张根善还记得,当时他端着粗瓷碗,从铜壶里倒了刚烧开的水,泡了杯山茶——那是去年的陈茶,梗叶都粗老,可在那会儿的小洲村,已是最体面的招待了,洋人喝了,还咂着嘴说“香”。

  之后,张建华把两人带到了学校。美军飞行员见村民们围着降落伞看,好奇得不行,就把伞展开铺在地上,让大家摸。老人们伸手摸了摸,嘴里念叨“这布咋这么软,比家织布还细”;细嫚们围着伞跑,笑声脆得把枝头的鸟都惊飞了。可张建华没心思看热闹,他心里清楚,战火还没停,这两位异乡人不能多留,得赶紧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他找来了村里的张立功和张观德——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力气大,又熟悉山路。两人用扁担挑着降落伞和行李,沿着满是碎石子的山间石阶往县城走。张根善说,父亲常跟他们讲,那路难走得很,下雨天石阶滑得能摔跟头,他们踩着露水出发,裤脚沾满泥,一直走到日头偏西,才远远望见县城的城墙,脚底板都磨出了泡。

  巧的是,11号机组的另外三个人,也被附近村子的人救了。领航员弗兰克·阿尔伯特·卡普勒中尉,被下由村的吕德云发现,送到了县城;投弹手威廉·L·比尔奇上士和机械师梅尔文·J·葛登纳中士,在五指山东麓被漳潭乡的方德灶发现,方德灶又喊了铁斧村的吴国堂、吴春五,一起把人送了过去。

  五个飞行员在县城旅社见了面,先是愣了愣,接着就抱在一起又笑又喊,翻来覆去念“Miracle”,尾音带着颤,像怕这俩字一出口,眼前的人就没了。在他们眼里,能在陌生的中国山林里活下来,还能遇见这么多掏心掏肺的好心人,本身就是天大的奇迹。

  20号那天,天终于放晴了,太阳把练江的水照得像撒了把碎金子,波光粼粼晃人眼。他们跟着护送的村民走在太平桥上,青石板踩上去“咚咚”响,声音顺着江水飘得老远。走到桥中间,飞行员突然停下脚步,拉着张建华和其他村民,非要拍张合影。张根善说,那张照片他见过好多次:飞行员穿着整齐的卡其色军装,胸前的徽章亮闪闪的;村民们穿着打补丁的布衣,裤脚还沾着山路的泥,有的手里还攥着挑行李的扁担,可每个人的笑都亮堂堂的,比那天的太阳还暖。

  这张照片后来被张家人夹在旧相册里,纸边泛了黄,边角也卷了,却成了家里最珍贵的东西——一看见它,就想起饥饿时那口带着麦香的苞芦粿,想起山路间那句“慢些走”的搀扶,想起语言不通却能心意相通的信任。遗憾的是“文革”期间,这张珍贵的照片被烧了。

  当天中午,歙县航空站设宴招待了这五位飞行员,之后派了专车,由曾健培护送到浙江衢州,再从衢州经重庆,辗转回了美国。

  三

  1990年9月,我还在小洲中学教书。某天课间,突然听见校门口闹哄哄的,出去一看,来了一群美国人,头发都白了,穿着整齐的西装,手里捧着旧照片,一打听,是来寻当年救过飞行员的人的。这支考察团是原美国西北航空公司副总裁穆恩组织的,领头的亨利·波特,正是当年杜立特中校、1号机的领航员。他拄着拐杖,脚步虽慢,却格外坚定,非要走遍当年飞行员降落的每一个地方。

  他们到小洲村,专门来寻张建华,却得知老爷子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几个人都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惋惜。张根善从木箱里翻出父亲留下的那枚铂质腕章,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带着岁月的沉实。美国老人们凑过来,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摸着腕章上的纹路,眼眶慢慢就红了,有个老人还掏出handkerchief擦眼睛,怕泪水打湿了这枚信物——那handkerchief上,还绣着小小的星条旗,边角都磨毛了。

  第二天,考察团又去了漳潭乡小源村,探访当年的降落点,还见到了当年参与救护的方金寿老人。方金寿老人已经八十多了,耳朵有点背,亨利·波特凑到他耳边,大声说“Thank you”,老人笑了,拍着他的手说“都是该做的”,手里的蒲扇还轻轻摇着,扇面上印着新安江的山水画。

  后来,考察团向歙县人民赠送了一块纪念牌,上面签满了当年幸存队员的名字,中间用毛笔写着两个端端正正的中文字“多谢”,旁边还有“杜立特空袭队”的标志。

  1992年,95岁高龄的杜立特将军,还专门给当年救助过飞行员的中国老人写了封信。信纸是米黄色的,字迹有些颤抖,却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信纸边缘沾着点黄斑,像是当年寄过来时,被新安江的水汽洇过:“我为你们、你们的家庭、你们的村庄和你们的国家,50年前所表现出的勇敢精神和英勇行为而感到骄傲。”

  三十三年前,我离开了小洲中学,如今头发已添了不少白霜。前不久,我特意回了趟小洲村。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鞋底蹭过石板缝里的草,还是当年的软劲儿,能清晰感觉到石板的纹路——那是一年年的人走出来的,藏着日子的痕迹。还能看见当年飞行员降落的那片竹林,竹子长得更粗了,枝叶交织着,能遮天蔽日,风一吹就“沙沙”响,像在低声说着当年的事。

  村里的老人,还会坐在家门口平坦的竹椅上,给围着的细嫚们讲那段往事。手里摇着蒲扇,嘴里说:“那苞芦粿啊,刚出锅时香得能勾魂;太平桥上的合影,洋人笑得牙都露出来了;还有那枚铂质腕章,在太阳下亮得晃眼……”细嫚们听得入神,偶尔插嘴问“洋人后来还回来过吗”,老人就笑着摇头,又接着讲。

  徽州的雨又落了,细细密密地打在纪念牌上,雨珠顺着“谢”字的竖钩往下淌,像谁没忍住的眼泪,把两个字洗得愈发清晰。我撑着伞站在牌前,突然想起张根善说过的,他父亲张建华的那句话:“人会走,事会忘,可真心换真心的情分,能记一辈子。”

  原来有些情谊,真的不会被时光冲淡。就像这片徽州山水,永远记得1942年的春天,曾用最朴素的善良,接住了5个从天而降的异乡人;也像这绵绵的秋雨,永远记得那段跨越山海的烽火情,把它轻轻裹进旧时光里,等着每个来这儿的人,慢慢听,慢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