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治淮
不知明代以前,西递有没有任何报时装置,口口相传的史料告诉我,那时的人们是根据自然光线来判定晨昏,而每天清晨,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的不是时钟,而是公鸡打鸣声。
这公鸡打鸣也有一个特点,只要有一只公鸡打鸣,全村的公鸡都会跟着叫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在黎明的村庄上空回荡。有意思的是,当年西递胡氏的那些读书郎,鸡鸣即起,闻鸡开卷,就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高声读书,一家传出读书声,左邻右舍马上呼应,颇似公鸡打鸣、相互感染的效应。于是,每天清晨西递村的大街小巷一片读书声,成了这里最悦耳一段音符,读书声呼唤着胡氏宗族的未来。
我常奇怪,古人为什么不能像现在人那样静静地看书,而非要摇头晃脑大声诵读不可,后来,看了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的一个访谈录才豁然开朗,南怀瑾先生九十高龄后,谈及古代的那些诗文,还能信手拈来,滔滔不绝。有人曾不解地询问:“先生记忆力为什么会这么好?我们常常是昨天看过的今天便忘了。”南怀瑾先生回答说:“这完全得益于我当年是‘读’书,而不是像你们现在这样‘看’书,看书是视觉神经将看到的东西反馈给大脑神经,然后记下来,而读书,是视觉神经反馈给大脑神经,再由大脑神经指挥语言神经,这样多了个来回,便加深了记忆。”如此解释让我了解西递当年那“比舍相答”的合理性。
西递村这种“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的读书氛围,曾给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们感到这个山坳里的偏僻村庄,未来前景不可小觑。
清朝军机大臣曹振镛来西递拜会亲家胡贯三时,就亲身感受了这种氛围,从而感叹道:“弦诵之声、比舍相答,其人,类无凉薄之习,而有士君子之行。”用今天的话说,听到左邻右舍的读书声,仿佛是在相互切磋学问,这地方的人,想必没有那些轻浮的习俗,而是具备了君子的道德品行。
由此联想到,西递胡氏祖先曾因热爱读书,而让旁人看到了他们不可低估的前景,同样,一个热爱读书的民族,也会让人感到是一个优秀并大有希望的民族,这个民族未来的生存空间,也会因为读书、思考而变得宽阔和美好。而与此相反,如果一个人视读书为敲门砖,一旦取得“理想”的职业,甚至仅仅是暂时解决了温饱问题,便弃书籍如敝屣,呈现出一种急功近利、盲目浮躁的心理,则他未来也不可能有大的作为。
而这一点,西递的先人给我们做出了可以借鉴的示范。他们创业前发奋苦读,以知识博取功名,以知识指导经商及一切谋生手段。而功成名就后,依然手不释卷。
西递胡元熙是江南六大巨富胡贯三的小儿子,军机大臣曹振镛的乘龙快婿,且已官至杭州知府,今日看来,也可算是一个钱多多、位高高的领导,但人家一有闲暇,仍然是以读书为乐,即便是在任期已满,回到西递等候朝廷另行分配的短暂期间,仍然坚持晨读的习惯,读书之余,放下身段,与宗族长辈挨家挨户查询资料,协助编撰《胡氏宗谱》,并提笔记录下《胡氏宗谱》编成之日,举族欢庆的盛况。正是得益于他的记载,后人才得以了解200多年前,西递民风淳朴,社会治安环境良好的情景,有着上万居民的西递村中,终年书声琅琅、无人赌博、无人斗殴、路不拾遗,坑蒙拐骗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
几年前,我陪同一些学者在西递参观,他们欣赏西递现在的管理成效,更景仰西递历史上那种文明与祥和,他们分析,那时村中应该说没有现在这些基层政权,而宗族实际上也没有法律赋予的权力,但为什么一切都管理得那么井井有条?仅仅用乡规民约、宗法、族规来解释未必全面,这里面应该有一个教化问题,当教化问题得到所有人的推崇和重视,形成一种共识,则会产生一种优胜劣汰的社会环境,许多公认的优良品质得以存活并发扬光大,而一些消极的负面的东西,在不断的打压后,由不自觉到自觉消失。在这里,道德评判的力度,远远大于法律的力度。而当人们模糊了美与丑、是与非、光荣与耻辱的道德界限后,当那些以不正当手段攫取利益者做出不良的示范效应后,现实没有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这种侥幸,将诱惑更多道德意志薄弱者趋之若鹜地仿效,这时,法律便会愈加显得苍白无力。
西递历史上之所以有那“风正一帆悬”的局面,恐怕得益于大家都重视读书、在书籍中汲取健康的滋养,重视正面形象的塑造,不敢让别人指着脊梁骂你父母失教,养了这么一个孽种,玷污了祖宗的清名。所以,在这期间,不仅做官者、经商者重视读书,而且宗族中不同阶层、不同职业者都同样重视读书,形成浓郁的读书氛围,并在此过程中潜移默化提升自我道德,为自身,也为宗族的未来奠定文明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