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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黄山日报

一纸祠规映山河

日期: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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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文化徽州       上一篇    下一篇

  □ 程 鸣

  皖南大山深处歙县小川乡灵山村的风,总裹着箬叶的鲜润与野兰的清芬,随新安江支流的碧浪,悄悄漫进村落。青石板路绕着马头墙蜿蜒,像古村腰间系着的玉带;白墙黛瓦隐在云雾里,沾了露的青苔从墙根爬至檐角,晕出几分水墨般的朦胧。三面青山是温厚的臂膀,轻轻拢着这方村落——若没有1937年卢沟桥的炮响,这里该是永恒的桃源,风里只飘着花香、淌着溪水声,还有老樟树下扯不完的桑麻闲话。

  可那年夏夜,风都沉了。老樟树下没了蒲扇轻摇的闲逸,货郎挑着空担匆匆踏过青石板,草鞋扬起的尘土里,裹着前线溃败的消息,落在村民眉间,拧成了化不开的愁。私塾先生念“国破山河在”,念到“城春草木深”时声音发颤,悄悄背过身抹了把眼泪,窗外的蝉鸣,竟也跟着哑了。溪边捶衣的妇人攥着棒槌,望着江水发愣——沿江的城镇正遭日军铁蹄践踏,这清凌凌的江水,怕是迟早要载着硝烟,漫到灵山来。没有广播,没有灯火,山河破碎的重量,就顺着乡邻的低语、货郎的叹息,悄悄压在了每个萧江氏族人的心头。

  民族危亡的惊雷,终究炸醒了这座沉睡的山乡。1939年深秋,萧江氏宗祠的朱红大门彻夜未闭,油灯的光从雕花窗棂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淌成一摊暖黄。族中志士江汉,领着几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围坐在八仙桌旁,钢板、蜡纸、毛笔摊了满桌,灯苗被穿堂风拂得明灭不定,映着满室的凝重。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压低了声音却字字千钧的商议:“子弟去前线,爹娘的口粮得有着落”“田不能荒,得让他们走得踏实”“通敌者,是挖萧家的根,绝不轻饶!”每句话都像石子落进心里,沉得人不敢喘口气。

  几夜挑灯,《灵山萧江氏抗敌祠规十二条》终于成稿。江汉握着刻笔在蜡纸上刻字,“沙沙”声在静夜里格外清亮。指尖猛地一紧,刻笔划破了指腹,鲜血滴在“保家卫国”四个字上,像一颗殷红的朱砂。他随意抹了抹,接着往下刻——山里没有好的印刷机,每一笔都得刻深些,油印出来的字才清楚,族里的人才能看清这份沉甸甸的担当。最终的祠规印在粗粝的毛边纸上,油墨晕染了边角,千余字里没有半句豪言,却满是疼惜:参军子弟的田,族里派人帮着种;家中老弱,每月能到宗祠领米粮;若有人牺牲,名字要刻进功德碑,让萧家子孙永远记着他们的忠勇。

  祠规定下那天,宗祠前的晒谷场挤满了人,墙头上都坐着半大的孩子。族老们站在台阶上,用带着徽州方言的嗓音扯着嗓子念,苍老的声音裹着山风,像捶在人心上的鼓点。念到“凡我萧江氏子弟,愿赴前线者,宗族为你守后方”时,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我去!”——是村西刚满十八岁的萧阿福,个子还没枪高,褂子洗得发白,却攥着拳头,眼里亮得像燃着星火。接着,“我也去”“算我一个”的声音此起彼伏,二十多个青年很快站成了一排。他们的爹娘站在人群后,攥着衣角偷偷抹泪,却没人上前拉拽——他们懂,这时松开手,才是对孩子最大的疼惜。

  后来,祠规贴在了宗祠正中央,红漆木柱衬着毛边纸,风一吹就轻轻晃,像在一遍遍念着对族人的承诺。族里的后生捧着油印的祠规逐户送,到了目不识丁的老人家门前,就蹲在门槛上念给老人听。老人听着“家人有人养”,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颤巍巍地朝着宗祠的方向作揖:“好,好,娃们能放心去了。”踏上前线的青年,走时都到宗祠磕了头,有人把家门钥匙塞给族老:“叔,帮我看顾着屋”;有人攥着母亲绣的香囊,“平安”二字被手汗浸得发暗,一步三回头地往山口走——他们中许多人,再也没踏上回灵山的青石板。

  2016年夏天,歙县档案馆的工作人员翻开一只积了尘的木匣,这份沉睡了近八十年的祠规,终于重见天日。纸张脆得像枯叶,边缘被虫蛀出了细洞,可钢板刻下的字迹依旧清晰,每一笔都带着当年的力道,仿佛能看见江汉指尖的血,顺着笔画慢慢晕开。档案馆的灯光下,它躺在展柜里,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把灵山的故事、萧家的担当,轻轻讲给每个前来瞻仰的人听。

  这祠规从不是孤例。那时的歙县还没通电,却挡不住百姓抗敌的赤诚:新安江码头上,民船挤得像串起来的葫芦,船工们赤着膊喊着号子,把粮食、布匹往船上搬,江水被船桨搅得哗哗响,应和着震天的号子;城里的商铺老板打开钱柜,银圆、铜钱往捐箱里放,叮当声里满是心意;徽州女学的学生们指尖被针扎得通红,绣出上千个香囊,每个里面都裹着晒干的兰草,托人送往前线——她们想让士兵们知道,后方有人在等,等他们带着兰草香的平安归来。无数个“萧江氏”,凭着“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真心,汇成了全民抗战的洪流,守住了徽州的风骨。

  如今再到灵山村,村口的老樟树早已亭亭如盖,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青石板上织成一片碎金。宗祠前的晒谷场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笑声顺着风飘向山间,与当年的蝉鸣声、溪水声叠在一起。只是说起那份祠规,老人们总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指着宗祠的方向,语气里满是敬重,像在说一件稀世珍宝。而歙县档案馆的展柜里,那张脆薄的纸依旧静静躺着,等着来人读懂它背后的故事。

  它映出的,从不是一段孤立的历史:是青石板路上,母亲望着儿子背影时攥紧的衣角;是油灯下,族人围坐在桌前写下的担当;是中华民族逢危局便拧成一股绳的脊梁。这张穿越了历史的祠规,早已不是冰冷的档案,而是刻在山河间的精神印记——它告诉我们,家国大义从不是遥不可及的口号,是危难时萧阿福们攥紧的拳头,是江汉指尖滴落的鲜血,是每个普通人挺身而出的勇气;是代代相传里,从未褪色的赤子之心,像灵山的风、新安江的水,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