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 雯
我的老家在歙县南乡的一座高山上,“六月黄”是农历六月成熟的大豆,是儿时人多地少的山里人家种植的作物。
两山夹一沟,山沟尽头的山坡上散落着十几户人家,二十世纪20年代祖辈们从毗邻浙江淳安的金川乡的高山村落迁徙而来。筚路蓝缕,开荒种地,耐旱、耐贫瘠的“六月黄”在山地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年少时的三伏天,酷热难耐。好在清晨的风是凉凉的。天刚蒙蒙亮,正在熟睡的我和姐姐们就被母亲叫醒,睡眼惺忪地坐在门槛上。父亲在准备上山拔豆挑豆枝用的工具:松木两头削尖的“冲担”、尺余的“Y”形树枝两枝头上扎在一起系上棕绳的“拘索”。在太阳还未爬上对面山头的时候翻山越岭去地里拔豆。豆枝上沾满了露水,清晨拔豆一是不热,二是豆荚不会爆裂。蓬松沙地上的豆枝相对好拔,板结地里的豆枝只能用草刀割。太阳升起时,一人挑着两捆豆枝回家,摊在门口的“坦”上暴晒。临近中午时,将豆枝翻个面继续晒。下午两三点钟,当听到有豆子“噼噼啪啪”自动从豆荚中蹦出时,就可以打豆了。“豆车”在空中不停地旋转,一下一下重重地击打在豆枝上,豆粒大的汗珠在父亲的背上流下,父亲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一把,又继续打豆。我负责捧去豆子,母亲和姐姐负责筛豆。筛好豆子最后用风车扇去轻飘的细枝末叶,一粒粒滚圆饱满的“六月黄”落在“八斗篓”里。
豆萁也是舍不得扔的,放在屋檐下,用作烧饭的柴禾。干燥的豆萁引火很快,放入灶膛,火苗直蹿。
趁着大晴天,将打好的豆子倒入名叫“皇桶”的大木桶里淘洗干净,捞出晒干放在大木柜里贮藏。一半榨油,一半用来做豆腐、豆酱、豆豉。
当地人称榨油的地方为油榨。油榨在山口村子的水口,离小村子五里地。远远就能闻到豆油的香味。几名壮汉,打着赤膊,相互协作,炒豆、碾粉、蒸粉、箍饼、填槽、击楔,忙而不乱,紧张有序。一根长长的粗木悬在房梁上,木头顶端包着铁,几个汉子喊着号子齐心合力将粗木精准地撞向木榨里的木楔。豆箍饼在重力挤压下,晶莹剔透的豆油呈线状挂下来,直至滴尽最后一滴。
新鲜的豆油装在陶制的油坛里,放在阴凉处。那是一家老小一年的炒菜用油。“六月黄”产量低、出油率低,平时炒菜舍不得多放一勺,但逢年过节时父母会“大方”起来。农历“七月半”,倒上半锅豆油,煎茶馓、煎面墩、煎辣椒、煎紫苏、煎南瓜、煎山芋……过年时,煎豆腐、煎油粿,满屋喷香,满嘴流油。油坛里面的油舀光后,坛底有一层厚厚的残渣,黑黑的,舍不得倒掉,用几张火纸浸出一点油来,揉进面粉,做成“油烙面挞粿”,吃起来微苦,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也算是美食了。
除了榨油,剩下的“六月黄”可以做豆腐。山里人家家会做豆腐。遇上谁家婚丧嫁娶,会畚几升豆子做许多豆腐。平时不用经常做,母亲做了,伯母、婶婶会用官升装一升半升豆子来换几块豆腐;吴家做了,李家会拿豆来换,“以物换物”不知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
我家有一坛浸臭豆腐的卤汁,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坛,是爷爷从老家金川带来的。每次豆腐做好,母亲总会切一盆放在黑黑的卤汁里浸上一会,刚捞出时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吃上两块。母亲用豆油煎炒加上青椒,特别好吃。秘诀是老卤底料好、“六月黄”做的豆腐好。邻里乡亲谁家想吃臭豆腐了,就拿几块白豆腐到我家来浸,母亲总是热情地帮忙。
豆腐切成小块发酵几日,粗盐炒至金黄,撒上辣椒粉,冷却后将豆腐裹上椒盐装入瓶中浇上豆油,母亲做的豆腐乳是吃这一带的主食玉米糊的好菜。
新收的“六月黄”浸泡膨胀后加入八角、茴香、盐煮熟,放在烈日下晒上几天,就成了豆豉,可以存放一整年。抓几把,放点豆油,炒至酥脆,是父亲的下酒菜。上学时抓一把放在口袋里,是我儿时的零食。
夏天火热的阳光适合晒酱。做“六月黄”豆酱也是母亲的拿手菜。豆子浸泡蒸熟,拌上面粉,铺在竹匾上,盖上一层带叶小树枝,三五天,豆子上就会长出黄绿的菌来,成了“酱醭”。酱醭捏碎放入陶盆,加入食盐,酱醭遇盐慢慢溶化,酱盆搁在门口石台上,阳光照着,酱醭慢慢变黄变红。雨天也不用搬回家,盆上盖个斗笠,遮风挡雨。地里野生的花皮小瓜不知啥名,去籽切条,埋在酱里,我们叫它“酱瓜”。刀豆整条埋入,一月下来,酱瓜、刀豆被酱汁浸透,通体乌黑。切成小片用豆油小炒,咸香,是下饭的小菜。
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小山村已人去村空,山地里早已没人再种“六月黄”,想必是产量低、市场上随时可以买到大豆的缘故吧。好在“淳安六月白豆”被列入了浙江省农作物种质资源库。在我看来这“六月白”就是老家的“六月黄”。
去年夏天,在金川的一个村子里,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晒着豆子,我说:这是“六月黄”吧。一位六十多岁的妇人说:是的。买了两斤带回小城,磨成豆浆,那一刻我闻到了儿时的豆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