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徽州总带着几分水墨画的意韵。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侧白墙黑瓦的轮廓,偶有穿堂风掠过巷弄,卷起几片落叶,又轻轻落在雕花的门墩上。这风里藏着徽州的魂,不似北方朔风那般凛冽,也不似江南熏风那般绵软,它带着山的沉稳与水的清润,更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坚韧——那是徽风独有之骨。
站在宏村的月沼边远眺,最先映入眼帘的必是那层层叠叠的马头墙。黛瓦勾勒出的弧线在天际线上起伏,像一群蓄势待发的骏马,鬃毛飞扬却蹄踏实地。当地人说,这墙是“封火山墙”,旧时徽州人家多木质结构,一旦失火便会连片蔓延,于是匠人想出这般设计,让高墙阻断火路,守护一方安宁。可细看去,那墙又不只是实用的屏障:墙顶的飞檐微微上翘,似要刺破云层,却在最顶端收住力道,透着几分含蓄;墙身用青砖砌得严丝合缝,历经百年风雨也不见松动,砖缝里长出的青苔,反倒成了时光刻下的勋章。
这墙里藏着徽州人的处世哲学。他们像这马头墙一般,既懂得守护自己的一方天地,又不张扬外露。在黟县的关麓村,我见过一座保存完好的“八大家”宅院,八户人家共用一个中轴线,却各自有独立的天井与门户。既有“宗族聚居”的抱团,又有“各守其道”的分寸,恰如马头墙的排列——既相互依偎,又各自挺立。
比马头墙更显风骨的,是祠堂里的木雕。在绩溪龙川胡氏宗祠,梁枋上的“百鹿图”让人驻足:百余只鹿或奔跑于山林,或静卧于溪畔,鹿角的分叉、鹿毛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却无一处雕透木板。匠人用“深浮雕”的手法,让图案浮于木面,既显生动,又保木体完整。当地老匠人道:“这叫‘留三分’,雕木如做人,不可过满,要留余地。”
祠堂的柱础更是讲究。柱础多为青石所制,上圆下方,象征“天圆地方”。柱础表面常刻“回”字纹,寓意“守正”;或刻“莲”纹,取“出淤泥而不染”之意。这些纹样历经数百年几代人的生活,边角已显得圆润,却依旧清晰可辨,像极了徽州人——外表温和,内里却有不可动摇的准则。
徽州的风里总飘着墨香。无论是宏村的“南湖书院”,还是歙县的“竹山书院”,都藏在山水深处,白墙映着碧波,书声伴着鸟鸣。当地人说,徽州人“十户之村,不废诵读”,即便是经商致富的徽商,也总在行囊里装着几卷书。
在屯溪老街的一家古籍修复铺里,我见过一本清代徽商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左边记着“船运茶叶三百斤,利银五十两”,右边却写着“购《论语》一部,赠子侄”。账本的最后几页,还抄录着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字迹虽不工整,却一笔一画透着认真。修复师说,这样的账本在徽州并不少见,徽商们“贾而好儒”,赚钱是为了养家,也是为了追求自己心灵的自由,为了“让子孙后代离土地远一点,离笔墨近一点”。
徽商的“儒”,不只在读书,更在行事。道光年间,徽州大盐商鲍志道在扬州经商,遇上年景歉收,米价飞涨。他没有趁机囤粮抬价,反而打开自家粮仓,设粥棚救济灾民。有人劝他:“商人逐利,天经地义。”他却说:“利可求,不可贪。徽州人走南闯北,靠的不是精明,是‘信义’二字”,而“棠樾牌坊群”正是鲍氏家族“忠孝节义”的体现。
那些牌坊如今仍立在棠樾村头,青灰色的石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最老的一座“鲍灿孝行坊”,建于明代,牌坊上的“圣旨”二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依旧端正。当地人说,牌坊是“徽州人的精神界碑”,它不像墓碑那样沉重,也不像纪念碑那样张扬,只是静静立在路边,告诉每个路过的人:什么是该坚守的,什么是该摒弃的。
书院里的匾额更是风骨的见证。“竹山书院”的正厅悬着“忠孝廉节”四字,是朱熹手书。笔力遒劲,横画如剑,竖画如松,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据说,旧时学子入学,要先对着匾额行三拜礼,先生会指着“廉”字说:“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发财,是为了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
徽州的山水是养风骨的。黄山的奇松长在悬崖峭壁上,根须深入石缝,却能在风雨中挺立千年;新安江的水穿峡谷而过,遇礁石不退缩,却也懂得绕弯,最终汇入大江。生于斯长于斯的徽州人,骨子里也带着这山水的性情。
在休宁的万安古镇,有一座“富琅桥”,横跨在横江之上。桥身由青石铺就,桥墩呈船形,迎水面锐利如刀,能劈开湍急的水流。据说,这座桥建于明代,曾被洪水冲毁三次,每次灾后,当地人都会自发捐资重建,不用官府督促,也不用富商牵头。一位守桥的老人说:“桥是路的骨头,没桥,路就软了。徽州人认死理,桥断了,人不能断。”
古村里的老房子更是将“风骨”刻进了砖瓦之中。黟县碧山村的一座老宅,门框是用整块红豆杉做的,历经三百年不腐。主人说,当年建宅时,匠人特意把门框往里倾斜了三分,“这样能挡煞,更重要的是,提醒家里人,做人要低头,做事要抬头”。老宅的天井里有块青石板,被雨水滴了百年,竟凹下去一个浅坑。主人指着坑说:“这叫‘水滴石穿’,徽州人不怕慢,就怕站。”
最让我动容的是徽州的“门当户对”。并非指家世相当,而是指门框上的“门当”与门楣上的“户对”——前者是一对石鼓,象征“稳重”;后者是一对短柱,象征“正直”。老人们说,当年媒人说亲,先看这“门当户对”,若石鼓斑驳却依旧端正,短柱歪斜却不曾断裂,便知这家人有风骨,可交。
如今的徽州,青石板路上多了游客的脚步,老茶馆里飘起了咖啡的香气,但徽风里的那股风骨,依旧在时光里流淌。
据介绍,歙县的一家制墨坊,用祖传的“松烟法”制墨,将松木烧制成烟,与胶、麝香等原料混合,再用铁锤反复捶打。“要捶一万两千下,少一下,墨就没筋骨。”墨模是清代传下来的,刻着“黄山松”图案,松针锐利如剑,松干却粗壮如铁。
在宏村的月沼边,我遇见一位写生的老人。他用毛笔蘸着墨,在宣纸上勾勒马头墙的轮廓,线条时而纤细如丝,时而刚劲如铁。“徽派建筑的美,不在华丽,在骨相。”老人说,他是当地的退休教师,退休后每天都来写生,“想把这些风骨画下来,让年轻人知道,什么该留,什么该守。”
雨丝落在白墙上,晕开一片淡淡的水痕,像极了文人笔下的留白。风穿过巷弄,带着松烟墨的香气,掠过祠堂的木雕,拂过牌坊的青石,最终停在人们的耳边,轻轻诉说着:风骨不是张扬的棱角,是历经岁月打磨后,依旧挺直的脊梁;不是固执的坚守,是看过世间繁华后,依旧不变的初心。
徽风掠过千年,吹老了砖墙,吹瘦了石桥,却吹不散那藏在山水、笔墨、人心间的风骨。它像黄山的奇松,于温润中透着苍劲;像新安江的水,于柔和中藏着力量。这风骨,是徽州写给时光的诗,一字一句,都带着坚守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