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 言
记忆中,你可曾有一本心头最爱的书?谁又愿与你共沐书香?书海无涯遇见心灵共鸣的人,便会在那些被翻开、被摩挲的书页深处留下无数心意相通、相伴相守的美好时光。
父亲是我最初的阅读引路人。他插过队务过农当过工人,不爱烟酒打牌,唯爱读书写作。三十多年前他去芜湖出差带回一本《唐诗三百首译注》,儿时的我视之如同一座微型的古诗文宝藏。父亲说读书应细品,他边看边在书页间批注,诗集不仅是他的掌中宝,也是我的枕边书。他常含笑出题:“‘永结无情游’后一句?”我若答出“相期邈云汉”,他高兴地点头;换我考他“映阶碧草自春色”出自何处,他亦认真作答。我们有时信手拈来,有时抓耳挠腮,一来一回甚是过瘾,诗书唱和成了最默契的闯关游戏。旧书不厌百回读,诗集经年累月卷边破损,父亲拿出胶水细细粘补,还寻来旧米袋上拆下的白线一针一线缝合书脊,又嫌白线不好看,用墨汁加一点赤色涂成玄黑,这本“百衲本”《唐诗三百首译注》便重获新生。
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父亲对书的痴迷,不仅在阅读,更延伸到“做”与“写”。他买来书籍自学篆刻,刀刀笔笔渐入门道后,特意寻来一方鸡血石,用古拙的小篆刻上我的名字。除了名章,父亲还刻过不少闲章。他会为我们爱看的《红楼梦》《文化苦旅》《散文》(月刊)……钤上“人生如梦”“抱朴守真”“知足常乐”,刀锋回转间既藏读书之悟,亦享金石之趣。父亲爱读书更爱读罢动笔,儿时我常见他在狭小的阳台支起小桌写下所思所感,灯下反复斟酌数易其稿,总要读给我和母亲听过,直到满意才誊写工整;他或贴上邮票寄往远方,或蹬上旧自行车把稿子送到屯溪街的报社。岁月如流,我长大了,父亲老了,但我们一起读书看报、交流心得的习惯从未改变,这是属于我和父亲的温馨时刻。
书到精绝潜心读,文穷情理放声吟。大学时代,室友蓝田与我一起徜徉在文字的百花园。图书馆一角、湖边树荫下、寝室床铺上都是我们摊开书页的地方。《红楼梦》程甲本脂评本谁更精妙?金庸古龙谁笔下的江湖更快意恩仇,琼瑶亦舒谁讲述的爱情故事更刻骨铭心,无数次引发我们酣畅淋漓的讨论和争辩。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李商隐和苏轼,起的笔名叫“蓝田”,我们阅名著、读闲书、品诗文,鼓起勇气写作投稿。曾以为山水可相逢,然天妒红颜蓝田因病早逝,每当翻开她赠予我的《李义山诗集》《苏东坡传》,她画的问号如未尽的梦想,波浪线似无题的泪痕,那些娟秀的批注既有“青鸟殷勤为探看”的深情缱绻,也有“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洒脱豪迈,让人读到了一种至死不渝的炽热,面对无常的从容和历尽艰辛的豁达。“蓝田日暖玉生烟”,暖玉归尘土,书香却永存,叫我时常怀念那“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青春岁月!
知音无多语,书卷有深意。在尘世喧嚣、纸墨渐稀的时代,J君是我的“读书搭子”,她看到心仪之书会买两本,一本自珍,一本赠我,故我俩的书架上常有“孪生”之趣,我们一同感受《人间草木》的清雅,《活着》的沉郁,《肖申克的救赎》的深邃……我与她的阅读习惯迥异,她像织锦人,看书神速一气读完梳理经纬;而我似行旅者,在字里行间随性漫步,兴之所至圈点勾画。我们还会定期交换阅读,近日,我把刚读完的《长安的荔枝》交给她,她便送来了才上市的《泥潭》,都带着迫不及待分享的热忱。我笑语:“古有‘管鲍分金’,今有你我分书。”的确,精神食粮共享滋味更浓,我们正一同探索着更丰饶的阅读秘境。
书香的暖意顺着时光的河,流到女儿的书桌前。小学校园开启了“书海拾贝”亲子阅读,潮起潮落间我们拣珠拾贝。从《植物妈妈有办法》的童趣盎然开始,女儿的提问如新发的嫩芽般充满好奇:“苍耳真的会挂住小动物的皮毛去旅行吗?”随着年岁渐长她的问题深刻起来:读《呼兰河传》会蹙眉问:“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为什么那么狠心?”看《俗世奇人》,又对泥人张、刷子李们的绝技神往不已:“人真的能把一件事做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吗?”我欣然作答。这欣慰并非仅仅源于知识的传递,更在于我重温经典并陪伴着一个稚嫩的生命经由书页的滋养,开始尝试着理解人间冷暖,触摸文字背后的广阔世界。书香如丝如缕,那些共读的夜晚,灯下并坐的身影,在我们心间织就了一张温暖的网。当女儿的小手划过那些她尚不能完全理解的句子,发出属于她的疑问时,我仿佛看到一条“悦读”之河正悄然汇聚奔涌向前。
书页翻动,流年似水,阅读往往是灵魂的独行。但我想,若幸有良伴同路,便如星火照亮幽径,让孤独的旅程有了回响与温度。书海泛舟载着不同的人在岁月的长河里穿行——与谁同读,便是邀谁共赴心灵最辽阔的疆域,便是与谁共品百味人生、共享最珍贵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