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鸣
8月8日是世界珠算日,八点二十分的太阳将巷口青石板烤得发烫。我攥着手提包走向程大位珠算博物馆,今天要和汪素秋老师在此开讲“屯溪大家说”第五期,主题是“珠算鼻祖,卷尺之父”程大位。课件已传给黄山日报社视界传媒,一切安排妥当。
没走几步,汪老师骑着电瓶车赶来,车筐里鼓着布袋子。“巧了。”她笑着,额角沁着薄汗。我们并肩快走,布鞋踩在烫石板上,步子都急了些。
东门口立着三人,是黄山日报社视界传媒的党支部书记程向阳、博物馆馆长余强,还有讲解员程雪梅。“你们到了。”程书记迎上来,我们一一握手。“外头日头毒,快进馆凉快。”程雪梅领着进门,凉气混着樟木味涌来,像掀开一块冰镇翡翠。
博物馆藏在巷尾,几叠马头墙像没摊平的线装书边角。跨进砖雕门楼,裤脚扫过青石板,热气烘得脚踝发痒。天井中央“程大位故居”匾额被朝阳镀亮,苏步青题的字,撇捺间浮着细光尘。匾额下的画像里,程大位穿粗布长衫,眼睛隔着玻璃望过来,深得能盛下率水的晨光——听说他写《算法统宗》时,常对着率水河琢磨到天光大亮。
前堂太师椅扶手上,木纹深得能卡指甲。想起第一次带学生来,课代表小林总盯着椅背包浆,说准是程大位常坐,不然怎会亮得像抹了茶油。此刻晨光斜切过画像,他袖口折痕忽然像动了动,恍惚要伸手去够案上的算盘。两厢旧居里,木质妆奁的铜锁泛着柔光,轻轻一推“咔嗒”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来。这声响让我想起他“归而覃思于率水之上”的二十年,许是某个清晨,他也这样推开妆奁,取出算草纸。
从祭祖楼偏门穿出,宾园三曲回廊兜来凉风。廊下长椅木板带着昨夜潮气,上次暴雨后带学生来,我们就在这儿数漏窗上的算珠。脚下鹅卵石拼的图案像《算法统宗》里“金蝉脱壳”的算题。最妙是三扇算盘漏窗,晨光照透时,算珠影子在青砖地上滚,活像谁在暗处拨弄。有回孩子们争哪扇窗的“算珠”更圆,吵声惊飞檐下麻雀,粪便正巧落在“六”字档的影子上,惹得大伙笑了半节课。
覃思堂朱漆大门开了条缝,早到的听众正踮脚往里瞧。我轻手轻脚地迈进去,玻璃展柜里的算珠,都见过万历年间的月光。1.75米的81档大算盘立在最显眼处,木框包浆厚得能照见人影。上次让学生量,四个孩子手拉手才勉强够着两端,小胖墩喘着气说:“这是算盘里的擎天柱!”角落里的戒指算盘躺在放大镜下,13毫米银圈里,七十二颗算珠小得像粟米,得用针尖拨。忽然想起他当年商游吴楚,准是把这小算盘藏在袖中,遇着商机便掏出,算珠轻响里,藏着多少徽州商人的日子。
一位相熟的朋友拎着布袋子进来时,我正对着“丈量步车”出神。铜轮轴刻度细得像发丝,转起来“咔嗒咔嗒”响,和老家那卷皮尺一个声气。“当年他就用这个算出‘亩积法’。”朋友用指甲敲敲展柜,“等下讲到这儿,让大伙听听这动静。”阳光顺着柜角往上爬,在铜轮上转了圈,亮得像六百年前那个午后,他蹲在田埂上调试新工具时,轮轴上落的那片光斑。
离讲座还有十分钟,听众里有几位熟面孔。穿蓝布衫的老爷爷对着墙上珠算口诀点头,嘴唇动得像在默背;扎马尾的姑娘举着手机拍象牙算盘,镜头里算珠泛着奶白;最前头的小姑娘正对袖珍算盘比画,右手食指在空中“噼啪”虚拨——那是“三下五除二”的老指法,定是高人指点。忽然想起第一次带学生做珠算体验,孩子们捏算珠像抓滑溜溜的鱼,而此刻台下眼睛里的好奇,和那些小手心里的慌张,原是一脉相承。
九点钟,讲座准时开始。主持人贾宇阳开场白后,我走到台前,用家常话讲程大位的故事——从二十岁背行囊走吴楚,到四十岁归乡后案头的油灯,再到六十岁《算法统宗》印出时的墨香,及他对中外数学教育的贡献与历史地位。台下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在算珠上的轻响,年少听众在笔记本上速记,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竟和当年程大位演算的沙沙声有些像。
讲到《算法统宗》传到日本时,窗外的阳光正巧移到金戒指算盘上。细碎光粒在算珠上跳,像极了书中“仙人换影”术。忽然懂了,为啥每次来都有新感触——程大位留下的哪里是珠算口诀,分明是架跨时空的桥。此刻,六百年前的墨香顺着木骨铜珠,悄悄渗进听众眼里。
轮到汪老师上台,中间几排摆着算盘的孩子们眼神突地亮了。这位大位小学的珠算老师、黄山市珠算心算协会会长,一开口就带笑。“光说不练假把式,咱们试试,比比?”一片叫好后,她让前排最小的女孩展示“打百子”,算珠起落间,“噼啪”声像串银铃。后来的互动更热闹,她出了道复杂的三位数加法题,台下白发老人拨算盘、一人摁计算器、两人心算,最后算盘得出的答案与其他一致,引得满堂喝彩。
散场后,不少人围着我们说话。有人说终于明白“三下五除二”的由来,有人捏着刚买的小算盘舍不得放。“这活动太值了。”一位母亲牵着孩子说,“不光娃长见识,我们也补了堂徽州传统文化课。”一位白发老人攥着我手不放,指腹老茧磨得我虎口发痒:“我年轻时在供销社管账,这玩意儿比计算器靠谱!”我们陪他走到大算盘前,他颤巍巍伸出食指一挑,“噼啪”脆响,惊得梁上尘灰簌簌掉。算珠起落间,阳光穿过漏窗,在青砖地上拼出完整的“六”字——那是程大位辞世的年纪,也是《算法统宗》问世的年头。
后院厢房里,一位年轻老师带的学生铺开金箔,要做“珠算”主题金箔画。小手指捏着镊子夹起金箔碎片,往素白绢布上贴。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孩子们脸上,金箔碎屑在光里跳,像把六百年的算珠光芒,都揉进了方寸间。有个小姑娘贴到算盘的“梁”时,特意挑了片月牙形金箔,说更像故居天井里的月亮。
想起“屯溪大家说”这讲堂,前四期已攒了不少人气,如今第五期在珠算日开讲,倒像给古老算珠添了新档。它从不是板着脸的教科书,而是架在古今之间的漫水桥,让每个走过的人,都能摸着文化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