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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黄山日报

承银哥

日期: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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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散花坞       上一篇    下一篇

  □ 陈 伟

  我幼时家贫,父母迫不得已要远赴外省卖力气谋生,辛苦养活一家老小。爷爷在我未出生时便不幸因病离世,我和姐姐跟着奶奶生活。奶奶一生辛劳,养育了六儿一女,父亲排行老小。几个伯伯成家立业要早些,各自在别处建了新家,奶奶就跟着我家生活,一来可以照顾年幼的我和姐姐,二来可以守着老宅,心里踏实。

  奶奶身材矮小,只能干些普通的农活,做稍重些的事情便有些吃力。父亲就想着寻个长工帮奶奶干些苦累活儿,减轻奶奶的压力,也能一起照看我们。姑姑嫁在邻村,刚好认识村里的一个单身汉,是邻里口中的“老实人”,平日里到处帮人干重活,任劳任怨,于是建议父亲把他雇来。父亲没有犹豫,当下就答应了。

  承银哥就这样来到了我家,一干就是好多年。

  虽然早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到他时是怎样的场景,但我始终记得他瘦高但有些佝偻的身材,黝黑的面庞,深陷的眼珠,说起话来有些磕巴、大舌头。他并没有什么身体缺陷,也没有精神上的问题,只是一个孤身从艰苦年代里活过来的苦命人。

  家里人说他长得和爷爷有些许形似,我没有见过爷爷,仅对比他的遗照乍一看是有几分相像。尽管如此,我也不愿喊他“爷爷”,那时在我眼里,他只是家里请来的一个干苦力活的帮工。听所有人都喊他“承银哥”,我也随着这么喊了。这样自然是有些不礼貌,久而久之,就叫得顺口了。

  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总是不习惯的,好在每天醒来后,承银哥都已经早早外出忙活了。放学回到家时,也见不到他,奶奶只说他还在外面,得等他一起吃饭。

  我总会因此嘟着嘴生闷气,全然不顾他在外面忙活些什么,暗自在心里咒骂那个“外人”。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天黑时,承银哥回来了。他哼哧哼哧地直喘粗气,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散发出浓浓的汗臭味。我顾不得他的疲累,自顾自地捏住了鼻子,甚至大声地叫喊着嫌弃他。

  奶奶这时就会斥责我,说他这一天已经从山上挑回来了几担柴,吃了苦,不能乱讲话。而他只是憨憨地咧着嘴笑,然后拿出随身背的包,囫囵地往筛子里倒出了些什么。我忍不住上前去看,野山楂、杨桃、毛桃……山间的野果应有尽有。之前的坏情绪瞬间消散,心里生出被疼爱的感觉,甚至想要和他一起去山里跑跑。

  他大口地往嘴里塞饭,却很少夹菜吃,奶奶看不下去,一边招呼他吃菜,一边往他碗里夹,他将碗微斜,嘴里念叨着“我吃得饱,让孩子们多吃点”。

  在我的印象里,不论饭菜做得可不可口,每次吃完后,承银哥的碗里总是干干净净的,甚至我只吃掉一半的时候,他也会将残剩的一半倒进他的碗里吃完。当时只惊叹他能吃,后来才懂得他对粮食的敬畏和爱惜。这是我所敬佩的!

  有一年,一团熊熊大火烧掉了老家四周的山,气坏了所有人,承银哥也跟着一起大骂纵火的人。

  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当邻居把我们喊起来的时候,大火已经逼近了我们的屋子,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声音。承银哥奋力地从家里往外搬东西,生怕烧掉了我们的家底。

  幸亏救火队来得及时,一群人在屋前屋后忙着扑火,承银哥也投入其中,一直到后半夜才止住了火势。后来听邻居们赞美着承银哥真是个好人,我也由此对他生出了许多好感。

  大火后,承银哥每天又钻进了山里。他从山上驼回许多被烧毁的死树,到家时早被焦炭染成了“黑鬼”,显得他更加狼狈,我们都哭笑不得。

  没多久,家中厨房的灶口被堆满了黑漆漆的柴火,稻场上也多了许多未烧尽的松树。这都是承银哥起早贪黑弄回来的,按他的话,这些好树都被烧掉了,真是可惜!

  我小时候并不是个让家人省心的孩子,受不得丝毫委屈,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闹脾气。耍起性子时,我常做的事情就是躲起来,不让人找到我。

  一天早上,我与奶奶闹脾气,灰溜溜地躲到了柴房里面,一声不吭。过了许久,家人才发现我还没有回家吃早饭,便大声地喊我。我只听着他们喊,就是不走出去。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奶奶把仅有的几户邻居全都喊来了,分着工,哪些人去哪个方向找我。

  我也听到了承银哥的声音,他说小孩子跑不远,他到山坡上去找。那一次听他说话,没有一点结巴,但声音依然是高昂的。他的脚步声快速地变远,呼喊我名字的声音也变得远了,直到我听不见。

  最终,我的肚子饿得不行,才慢慢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厨房找吃的。家人看到我,才放下心来,却没有再责备我。承银哥回来后,累得气喘吁吁,看到我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地叮嘱我不能再一个人偷跑了,这么多人都着急。

  在那时,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所有人都要关爱我!

  在山里住了许多年,我们终于搬到了村庄里居住,距离老家有很远的一段山路。承银哥也即将完成他的任务,功成身退了。

  搬家时,他每天往返于山里与村庄,路途遥远,上、下午只能各跑一趟来回,许多重物都是他这样搬出来的。

  由于频繁地借住在亲戚家,我并不知道承银哥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再回到奶奶身边时,他就已经不在了。

  奶奶去世时,我再次见到了他。我看到他哭了,双目无神,在灵堂角落里坐着频繁地抹眼泪。平日里,他喊我的奶奶“金枝姐”,奶奶对他也如家人一样,缝补衣服,嘘寒问暖。我想,那时候他的心里也该是像失去了一个家人一样的痛苦吧!

  长大后,多年未见到他。只是偶尔去姑姑家拜年时,会再次听到他的消息:老了,身体差了,做不得重活了。

  后来再次见到他,是去姑姑家喝喜酒的时候,他和印象中一样黝黑,只是更加苍老了,行动更加缓慢,我远远地就喊“承银哥”,他极力地走近,提高嗓音叫出我的名字。那一刻,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山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