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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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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花窗,二百年徽州尽收眼底

日期: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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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散花坞       上一篇    下一篇

  □ 许春樵

  没有徽商,谁竖牌坊

  徽州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地标,这是徽州独特的存在。

  徽文化囊括了徽派建筑、徽菜、徽雕、徽剧、新安医学、新安画派、程朱理学、徽州书院、徽州牌坊、文房四宝等,这些让徽州人自豪的徽文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新安江水淌出来的,也不是营销推广出来的。

  徽文化是千百年深耕细作、数百年孕育孵化、几十代人精心打造出来的。在陶醉与享受徽文化荣光与体面的日子里,很少有人思量,是谁在耕作,是谁在孵化,是谁在打造,洪振秋长篇小说《花窗》告诉我们:是徽商。

  徽州出过众多状元,至于进士举人,还有“父子翰林”“兄弟尚书”在明清两代,更是你来我往、络绎不绝。他们给徽州带来了许多嘉奖的圣旨、钦赐的荣耀和金榜题名的欢呼声,但真正改变徽州的是徽商,塑造徽州的是徽商。徽商不是助力徽文化,而是直接参与徽文化,建设徽文化,并且成为了徽文化最具力量的一部分。

  徽州走到了时代前列,是因为徽州人将“君子喻于义,小人趋于利”做了“义利兼得”的对冲和平衡,“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那副火遍天下的对联就是最好的注解。所以,洪阅圃十六岁中秀才,连续六次未中举后,他没有像《儒林外史》中范进那般迂腐和执拗,看着徽州漫山遍野的名贵药材,他说“我不能只知读书,考功名……这里遍地黄金啊!”于是,他成了一代名医;儿子洪文翰同样放弃太后的御医岗位,与父亲一起到扬州做了富甲一方的盐商和梅溪“一壶春”茶商。在梅溪,一个朴素的现实逻辑是:没有洪氏父子创办的商业帝国,就没有浮生园、藏书楼、诗文会、杭州的梅溪会馆,没有梅溪教书先生方阶云的衣食无忧,也没有“清白流芳”的洪家牌坊。

  木材商程氏家族的程秉仁呕心沥血至死都没建成程氏牌坊,经商的孙子赖狗靠种梅树、建梅园、卖梅树与盆景暴富,错献一幅张冠李戴的《秋日蟹肥图》,阴差阳错被皇上授了个“七品候补道”官衔,回乡敕建牌坊一座,命名“花窗”,从此程氏家族“开窗纳日月,关窗数金银”。

  梅溪典当业大亨孙吟可靠广仁义当铺发家,凭财富建百窗楼,百窗楼比照紫阳书院,藏书、印书、售书,直接为徽文化繁荣添砖加瓦,火上浇油。

  洪振秋无意贬抑科举和入仕,作为土生土长的徽州人,他对徽文化生成机制的把握与理解是透彻而准确的,所以《花窗》阐释和演绎的是在“无徽不成镇”之外,还有一个“无徽不成文”。徽文化作为集合概念,徽商深刻影响甚至决定了徽文化的面貌、形态、分量与走向。

  经商是挣钱的,文化是烧钱的。建学堂、祠堂、会馆、书院、藏书楼,办诗文会、敬茶节,竖牌坊、唱大戏,花掉的是银子,背后站着的是徽商。

  徽文化每一个印迹,都有徽商的影子。所有与徽文化相关的事件或细节,都与徽商的财富介入构成因果关系。没有徽商,作为文化地标的徽州是不成立的。

  这在《花窗》问世之前,是模糊的。

  徽州的“清明上河图”

  徽州神奇,徽州神秘,徽文化博大精深。写徽州的书很多,也读过很多,看后总觉徽州依然遥远,不到位、不太像,缺那么一点,缺在哪儿,直到推开洪振秋的《花窗》,才知道缺内核、缺意味、缺韵味,尤其是在文艺作品中。

  长篇小说《花窗》首先是全景式、全方位、全过程地展示并演绎了二百年徽商由盛而衰的历史,梅溪洪、程、孙三个家族的盛衰荣枯浓缩了整个徽商的命运,三个家族的盐业、茶业、木业、典当业,涵盖了徽商的主业。

  如同沈从文写湘西、汪曾祺写高邮湖、陈忠实写黄土高原,地域性作家写地域性文学,得天独厚,独占鳌头。洪振秋是徽州人,是梅溪的后代,《花窗》中站着他的祖先,还有洪振秋对徽商的独特理解与把握,这种理解与把握,有地缘打底,还有血缘的赓续。

  于是,《花窗》中真相的徽州复活了,真实的徽商鲜活了。

  徽商的内核是什么?是文化人经商,是儒商,而不是精明人、江湖人经商,这与晋商划开了清晰的界限。农耕时代,没有文化的人是走不出徽州的,崇文重教的徽州自古“十户人家,不废诵读”,梅溪秀才、举人、进士、探花从没断过,洪、程、孙三个家族的掌柜都是从读书起家的。“生意人在官府关照下发迹,也在官府盘剥下破产”,读书人谁都想科举致仕升官发财,然而靠科举当上官的毕竟太少,所以老秀才洪阅圃放弃了继续科考,洪文翰干脆连乡试都不参加了,洪朝奉、程熹礼苦读多年,没考上秀才直接出门当学徒去了,但他们都是从梅溪学堂走出来的。徽州人出门经商是自我选择,也是科举幻灭后的无奈与绝望,但有一点是必须肯定的,徽商“贾而好儒”,他们是一群满腹经纶、博学宏词的文化人,他们的诚信、礼义、睿智、勤奋、坚韧、精进,是明清两代最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这是《花窗》为徽商提供的准确内核。

  小说写的是生活,它描写的质感在还原生活现场之外,还叠加着人文气息、人间烟火、人情世故、人生意韵。洪振秋的《花窗》有着《红楼梦》式的抱负和野心,书中的古徽州和徽商生活场景与细节被文字激活后,徽州隐秘的生活真相就从字里行间流露了出来。客死他乡的徽商、徽州子弟魂归故里的接灵牌仪式,声势浩大,仪式烦琐;竖牌坊的历程错综复杂,玄机暗藏,御赐、恩荣、圣旨、敕建彰显着不同地位与规格;诗文会上群英荟萃,赋诗论文、泼墨挥毫、纵酒放歌;富商买来姿色出众的良家少女学琴棋书画,养熟了做小妾,或送给达官贵人,她们有一个形象的身份叫“瘦马”;“品莲”大会品的是女人小脚的“瘦、小、尖、弯、香、软、正”,男人们在品,女人们在拼;不少徽商家族竖牌坊的代价竟然是靠灭绝人性的女人守节,少妇守寡;徽商除了向朝中献书、献字画外,还献戏班,比如洪家为皇上祝寿专门组建春怡班进京献演……所有这些,在以前写徽州的书籍中,是单薄的,甚至是缺位的,或浮光掠影,或语焉不详。

  很是惊诧于洪振秋对古徽州乡风民俗与生活细节的深厚积累、深度积淀与精确呈现:洪家祠堂接灵牌供品桌上的三十六碗供品,一碗不少地整齐排列出来;梅溪南街中段店铺,铜匠店、铁匠店、锡匠店、银匠店、画匠店、箍桶店、染坊、中药坊、刺绣铺、毛笔铺、剃头铺,还有补锅、修伞、换铜勺铲子、卖五香豆腐干、卖梅溪毛豆腐、卖灵山酒酿、代写书信、磨剪戗刀的摊子,再加上大字号的“一壶春”茶庄、孙家当铺、程家木材铺,与浮生园、牌坊、祠堂、百窗楼前后呼应,梅溪南街热闹繁华如同一幅《清明上河图》缓缓展开,身临其境的阅读感贯穿始终。

  至今也不知道徽茶有多少上品,《花窗》里黄山毛峰、祁门红茶、顶谷大方、滴水香、太平猴魁、休宁松萝、婺源绿茶、金山时雨、茗洲炒青、问政珠兰一应俱全;“一壶春”茶庄的行茶之礼,点茶、斗茶、瀹茶由梅花、桃花、杏花、梨花、牡丹、海棠、樱桃六位小妾献艺。 花窗内守寡少妇孤灯寂寞,不停地盘扎青丝发髻,一下子扎燕尾髻、同心髻,一下子换成羽扇髻、凤凰髻、螺蛳髻,甚至又扎了蝴蝶髻、蝉翼髻。写到徽墨珍宝南唐李廷珪墨,别名“乌玉块”,“是用千年黄山松烧成的松烟、珍珠、玉屑龙脑,掺以生漆,捣十万杵而成”。书中洪文翰的全蟹宴上,摆满了剥壳蒸蟹、酒煮蟹钳、蟹炒鱼翅、蟹炒南瓜、蟹肉干、蟹蒸蛋、炒蟹肉、拌蟹酥等等,精细描摹的场景几乎媲美《红楼梦》三十八回的螃蟹宴。《花窗》不是罗列徽州生活的琐碎细节,而是要用文字重建被岁月湮灭了的徽州生活的真相。

  《花窗》的情境描写如一幅《清明上河图》,乡风民俗,伸手可触,市井图谱,精雕细刻;而书中对古徽州生活的呈现则如一部百科全书,天文地理、琴棋书画、菜谱茶道、婚丧嫁娶、朱子礼教,目光所及,无所不包,且滋味细腻,丝丝入扣,接地气的、有质感的徽州由此扑面而来。

  换一个说法,《花窗》其实是一部文字版的徽雕。

  花窗:徽商的历史证人

  镂雕的梅兰竹菊、海棠桃花、福禄寿喜,扇形、瓶形、菱形、叶形、椭圆形、瓜果形等各式花窗在书中全聚齐了。花窗内外是两个世界,小说中的花窗隐喻和象征着两个世界的分界线,而不是通风、透气、采光、装饰、瞭望的实用功能。花窗外的世界,成群结队的徽商风雨兼程、一路跋涉,忍辱负重后腰缠万贯,功成名就时花天酒地;花窗内的世界,是成千上万的徽州女人开窗翘首盼夫,而窗外悠长古道上却杳无人影,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关上花窗,数着成堆成捆的金银陷入无边的寂寞与孤独。花窗内胡月娇等来的是丈夫翻船客死异乡,还有程寡妇、方春梅、花嫂等,她们在花窗内恪守妇道、牺牲人道。胡月娇守寡为洪家挣来了一座牌坊,而程家寡妇却宁愿失身也不愿殉节,书中各色女性人物丰富复杂、千姿百态,洪振秋用他惊人的叙事能力写出了活色生香的女人世界。对于梅溪的女人来说,花窗内的世界其实就是一座提供优渥生活却囚禁了人性的监狱,她们是被男人消费、被礼教牺牲的一群女人。洪振秋对徽商妻妾成群的挥霍与放纵进行了深刻洞察,对徽州女人不幸的命运给予了深切同情。

  徽商除了绝地反击的努力和矢志不渝的奋斗,《花窗》中徽商与官府的深度勾兑,究竟是投机,还是无奈?小说中没有明示,字里行间却有意无意地透析出徽商创业经营的委曲求全和屈辱艰辛。有王侍郎背景的洪文翰体验更为深刻,没有朝中的王侍郎,就没有洪家扬州的盐业与梅溪的“一壶春”,所以,洪家为迎驾在扬州用几千个盐包堆砌了仿京城的白塔;为皇上祝寿送戏班进京;洪朝奉靠纯金铸造的瓶形花窗贿赂奉王爷,经奉王爷周旋打动皇太后,让“金山时雨”列为贡茶,最终火爆京城。赖狗献给常奸臣的画《秋日蟹肥图》,抄家后被当作贡品献给皇上,意外捡了个七品官、竖起了程家牌坊,而程秉仁献书弄巧成拙丢了性命。雅贿之外,还有给官员献女人的,程熹礼将自己宠爱的“扬州瘦马”献给了柴大人,才换来了采办皇木十六万根的“札付”,事后程熹礼屈辱而愤恨地说,“狗官,我恨不得用剪刀剪掉你的命根子”,背后咬牙切齿,当着官府的面却是满面春风。官商勾兑的发家史中有明文记载的是胡雪岩,而以文学作品尖锐而生动地揭示出徽商历史真相的,《花窗》是第一部。

  徽商的衰败自太平天国开始,十几年战乱眼见着徽州的商业帝国坍塌了,书中虽写得很节制,但房屋、店铺、财宝、人口却是实实在在地遭遇了毁灭性的劫掠。当西方殖民经济渗透进国门后,徽商已无招架之力。《红楼梦》中的“子孙不肖,后继无人”在徽州被完整复制了,洪朝奉的大儿子洪砚耕留洋回来,离经叛道是他的唯一人设,二儿子洪石农卖光了浮生园所有值钱的家产,还是无力回天。程氏、孙氏家族在浩荡的历史洪流中,溃败无一幸免。清王朝灭亡后,花窗内压抑近窒息的女性海棠、樱桃、程兰花等追求个性自由与解放,她们冲破花窗,参加革命队伍去了。

  梅溪杂姓冯小丰周旋于叛军、清军和革命军之间,靠胆大妄为混到了革命军头领,带成群妻妾回梅溪,建女祠堂,请大总统冯国璋题字。杂姓扬名,底层崛起,意味着梅溪徽商家族的全面退场和彻底失败。

  洪振秋的《花窗》作为一部有史诗性追求的长篇小说,以宏阔构思、网状结构、历史站位、文化视角、散文叙事等,打造出了具有独立艺术特质的徽文化小说。《花窗》中胡月娇、胡月娥姐妹角色的戏剧性错位,赖狗、孙孔嘉、冯小丰等人的传奇命运,程麻仁、孙吟可、方阶云等鲜明的人物性格,以及贯穿全书的诗词歌赋、古意雅韵,包括从容的叙事态度和稳定的节奏控制,充分实证了洪振秋厚积薄发的文学实力和小说能力。

  《花窗》是一部文化小说,更是一部历史小说,如果想要了解徽商的历史真相,推开《花窗》,二百年徽州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