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良顺
或是受到徽州山野之风的浸染,徽菜擅红烧,喜慢炖,偶有清蒸,重油重色重火功,鲜有单独煲汤的。源自祁门的中和汤,或是徽菜中为数不多的汤羹,像夏日里飘来的阵雨,漾荡在徽州人的餐桌上。
很多年前,我曾去祁门农村参加一场婚宴,按当地习俗,推杯换盏前,每桌先上一碗开口汤,豆腐、冬笋、香菇、肉皮、虾米等食材凫于其中。食之,汤鲜味醇,油而不腻,既有汤羹的滋润,也有咀嚼的质感,更有山珍的鲜香。酒过三巡,我还特意跑进厨房,又讨要了一碗,细品其中之味,顺便向厨子讨教了煲汤的法子。
这便是中和汤,祁门人俗称“虾米汤”,不仅婚丧喜庆的宴席上有,逢年过节,尤其寒冬腊月,几乎每家每户都要煲一大钵。砂锅煲的中和汤,一锅能吃上好几顿,且越炖越有味,越喝越想喝,饭前喝,酒后喝,喝一勺,唇齿留香,喝一碗,全身通泰。
据说,中和汤的“发明者”是南宋时期的祁门籍进士方岳。
说是方岳在鄱阳(现鄱阳县)为官时,常泛舟鄱阳湖上,并溯源至阊(昌)江下游,品茗吟诗于山水之间,偶尔掬一捧家乡的秀水,流淌在灵魂和躯体之间。方岳嗜好豆腐,每次走进这方山水,必定带上几块,在船上煮食。某次出行,忘带佐料,见河中小虾甚多,便捞了一些与豆腐共煮,不承想无心插柳柳成荫,用小虾煲出的豆腐汤,鲜嫩腴美,妙不可言。此后,他便常去中河捞些小虾,晒干备用,“中河汤”由此而来。
“中河”,即阊江(流入江西境内更名“昌江”),源自祁门大洪岭下,纳百川而入鄱阳湖,因其左右各有一条河流,从婺源、至德(现东至县)汇入鄱阳湖,故名。方岳身处动荡不安的南宋,官场沉浮,几起几落,曾知江西袁州(现宜春市袁州区)、抚州(现抚州市)等地,后隐居不仕,以诗文名世。
对于一位客居他乡者而言,阊江水煮出的豆腐,或多或少融进了乡愁的情愫,味道本身倒是次要的。方岳虽有江西为官的履历,但与鄱阳似乎没什么交集,至于其泛舟中河捕虾煮豆腐一说,就像传说中的徽州毛豆腐是由朱元璋“主创”的一样,充其量是挂靠一位主子而已,别无特别含义。
在徽州,每一味经典菜肴,都可找到它文化的根。美食作家古清生将中国菜分为家常菜、酒店菜、文人菜三大源流,相对于“八大菜系”,这样的划分是纵向的,一道菜肴,一旦从家常菜走向大雅之堂,最后进入文人骚客的诗文之中,便有了超越果腹之需、超越饕餮之求的精神含义。
“中河汤”传入祁门后,祁门人加入了冬笋、香菇等山珍食材,又有一些文人骚客植入徽州和合文化元素,改“河”为“和”,“中和汤”便流传至今,也在徽菜的七碗八碟、“重色好油”中脱颖而出,成了汤羹类的“头牌”菜肴。
豆腐是食材中的“台柱子”,放到哪个菜里,都是妥妥的主角。淮南的豆腐宴,已成为这座古老城市的名片。袁枚的《随园食单》中,仅“豆腐菜”就有八九种之多,虾米几乎成了豆腐的标配佐料,“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张恺豆腐”,均离不开虾米来调味。
但仅有虾米煮豆腐,还不足以撑起中和汤这面徽菜大旗。鸡精是味精的升级版,之前叫味素,是舶来品。在味素传入中国前,各大菜系自有“吊汤”提鲜的绝招,只是后来味精用顺手了,才偷工减料,大量的味精和鸡精甚至可使“清水变鸡汤”。
中和汤的底汤最好用猪筒骨熬制,和古代厨子“吊汤”类似,牛骨汤、鸡汤亦可,视个人口味而定。现炖的底汤,汤味鲜浓自不必说,油脂也是必需的。但凡山珍食材,都很吃油。古清生曾在神农架以水代油,创造了“水烹菜”,就像儿时吃的“红锅菜”(不放油炒菜)一样。不管是食不果腹的年代,还是如今衣食丰足后,所谓的纯天然绿色食品,在油水面前似乎都缺少足够的自信,尤其那些来自山水间的纯野菜。我上次添加古老师微信时,就想问个明白,山野食材的生涩口感是如何在“水烹”中解决的。
组成中和汤的食材品种也没那么严格,可视个人喜好及条件而定。
主角豆腐是必不可少的,选择豆腐讲究一看二摸三闻味,色泽嫩白,手感细腻,无焦煳味,豆腥味。一方水土养一方食材,水好才能豆腐好。休宁五城坐拥率水之滨,新安江的源头水也成就了那一方豆腐的细嫩清鲜。
冬笋和香菇是中和汤的灵魂。我始终认为徽菜最适合冬天吃,不仅在于几个土味锅子能让人吃得浑身热乎乎暖烘烘的,与寒冷的天气相得益彰,还在于其食材。但凡冬天采集的生鲜食材,经过霜雪的洗礼,哪怕几棵普普通通的油冬青、白萝卜,也富含自然的清甜味,且口感绵软。冬笋孕育在万物苏醒之初,吸纳冰雪之精华,脆嫩鲜甜,无土腥涩苦味,是春笋无法替代的美食。冬菇亦然。
煲中和汤没什么技术含量,将豆腐、冬笋、香菇切丁放入骨头汤中煨炖即可。豆腐可先焯水除豆腥气。肉皮丁和瘦肉丁是增加汤羹浓度和肉香味的,可适量添加。如油脂量不够,还可加入少许肥肉丁(猪背部肥膘最佳)。
大味至简,时间是煲汤的催化剂。待豆腐、冬笋、香菇的鲜味在文火慢炖中完全释放后,再酌情加入少量香干丁和干虾米。以此提鲜后,其袅绕而出的鲜香味,能让人对山珍海味的想象,迅速从鼻翼传递到味觉的期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