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成章
初冬的江南,晨光熹微,群山初露,唤醒那沉睡朦胧的徽州古城。
周末去晔岔,凤祥叔是东乡蓝田人,他说那一路很熟,带我走宋村,那是一条葡萄基地旅游公路,自然风光旖旎。柏油马路一头钻进密林,蜿蜒在山脚下,路沿清澈的小溪葡蔔延伸,远山青岚薄纱,山尖吻着天空,洇开流畅的曲线,天深蓝而逼仄,粉墙黛瓦镶嵌在群山间,那褶皱处一簇簇披了金装的古树,妖艳着扑面而来,虬枝婆娑。没有塔川的恢宏,却也小家碧玉般的精致。
晔岔是个古老的村落,宛若岁月老人驻足山间,收纳千年时光,现今停车场在水口处,文化墙的墨香扑面而来,“诗和远方就在脚下”。不必去远方,踏着有节奏的石板路,沉浸在如画的水墨画卷里,就是灵魂与世界的对话,静谧与慢时光的节奏,是安放心灵的地方。
徽州古老村庄水口处往往是古树参天,似乎成了一种定律。印象中的千年古樟,要数人合抱才能围得过来的景象,这次却没看到。一问才知,前些年建高铁穿村而过,那些守望了千年的古树,必须让位,村民们怕古树变卖会断了那些念想,于是集体决定无偿捐给徽州府衙修缮,这些古树是种在祖祖辈辈晔岔人心中的时光记忆,让更多徽州人记住它。
北宋年间,太原王氏迁徙于此,而琅琊王氏系山东族,于南宋淳祐元年迁入,村中称为外王。两支王氏开枝散叶,千百年来的融合,形成了今天的徽州晔岔,方言、习俗、文化的统合,早已抹平一山二王的痕迹,村庄的廊亭门楣上却足见浓郁的文化底蕴……
洪村口进山的外王,拱形门亭上刻着顺治年间“蔚然深秀”匾额,出自欧阳修《醉翁亭记》典故。此处,则应环晔皆山了,望之蔚然深秀者,琅琊也。尽管欧阳修笔下琅琊在安徽境内,名字相同足可慰藉思乡之苦了。
村中一道拱形廊亭,镶嵌着“三槐里”的匾额,便是村中里王了,三槐堂对很多人来说未必尽悉,但是对王氏的后人来说,却是一个先祖的图腾。王祐系赵匡胤年间政治家,只因不肯谋害忠臣被贬襄州,任前在其宅院内手植槐树三棵,说:“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王祐说的话意思是“别看我不能位列三公,我的子孙定有能担任宰相,位列三公的”。后来果不出其所料,他的儿子王旦在宋真宗时做了宰相,使他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后人谨记先祖遗训,铭其宏志,世代传承并在徽州枝繁叶茂。
此亭另一侧有康熙年间刻的石匾“泽环东秀”。告诉子孙先祖恩泽。里王姓在亭旁挖了口深井,后人在墙上描上“吃水不忘挖井人”,而井则是两个口,一方一圆。告诫子孙,无规矩不成方圆。查阅三槐堂家训:好臣必忠、为子必孝、为兄必爱、为弟必敬、为妻必顺、毋以徇私伤和气、毋因私故以绝恩义等。儒家思想的教诲,一个很著名的孝婆岭故事代代相传,成了人间美谈。
过了村中的里王亭,左边是大大的环形池塘,如同宏村的月沼防火之用,池水如镜,而徽州女人立于池边倒映出娉婷婀娜的影姿。徽州家园里那“泽环东秀”的牌匾便欣然镶嵌于门楣,在外谋生的男儿思念家乡时,诗情画意的妙韵嫣然浮上心头。
要说晔岔,留给人们的仅有是灵秀诗画的美,那是浅薄的。王氏建村以来,不断有徽商外出,不断创造神话。曾经的村,从洪村口始,大约两三里地,横石板路,一色的青源石铺就,可见村庄富庶程度。最让我好奇的是,曾任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建设银行行长的周道炯,亦出自该村。周姓祖籍绩溪人,只因史上晔岔十分繁华,街成市景,药铺、茶庄、典当一应俱全,街市两旁全是店铺,上木板门。而周氏先祖来该村经商。富裕起来的徽商不忘耕读。周道炯是典型的一例,而曾担任徽州师范校长,后任安徽省教育厅长的王世杰,亦是当代人们所熟悉的成功人士。
晔岔的低调在于,每一个走过街巷的人,都往往会忽略那些名人的故居。没有挂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成长的故事。
祠堂是徽州宗族文化重要建筑,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和丰富的文化内涵。是礼仪文化的代表之一。解放后,祠堂都变成了学堂,承担了培育未来的重任。如今随着人口的减少,人去楼空,苔藓布满台阶,白云悠然天边。
祠堂门楣的斑驳的门神护身依旧存在,而文化大革命期间用泥巴护住的砖雕定格了时空……
环顾四周,灰墙黛瓦辉映在蓝天下,人字形边形成水际线,传着宋代遗风的重台钩栏。而马头墙显然是明清以后加上的,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突显雄浑沧桑。村里有的画廊粗略地勾勒着屋檐翘角,醒目的三行黑体字,暖心地让我为之一震:时光信箱,给现在一个期许,给未来一个回忆。
时光看老了村庄,繁华早已落幕,里王村头大片的土地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一片一片瓦砾下平整出来的,战乱、血吸虫的肆虐,致村庄十户九空,徽商数百年来积淀的众多遗存也毁于一旦。我站在一片废墟上,沉思良久,人类数千年积淀的文明,毁于一场场劫难,随手捡拾起各年代青花瓷的碎片,试图在时光里打捞那些破碎的文明,各种花草图案,显然是百姓典雅烟火日子归属。徽州诸多的原始村落,曾经的千灶万户的兴旺,都在那场战火中陨落。
村落一条水渠贯穿中央,涓涓溪流绵延不绝,千百年来诉说村落兴衰,流水潺潺,时光无语。那些洗衣的棒槌声声,鸡鸣狗吠早已远去,淘洗村妇相聚的欢笑声,街坊里在青源石上坐满驮饭碗神侃的人,孩提们拎着火熥,烤着苞芦粿游荡,冬日里晒着日头,啃着诱人粿香,神仙的日子。如今,那些场景渐行渐远。
表姐夫退休了,放不下老屋,常回去住一阵,他们家是祖传的中医世家。在里东乡王氏内科颇具盛名,王籍登不知生于何年间,精通疑难杂症,尤其对伤寒病毒有独到见解。晚年著《蕴斋医案》30卷。如今新安医学式微,老房子被文物局挂牌保护,他们年年出钱维修,门口青石源石凳依旧,是当年挂号门诊的人候诊的歇息地。他们的到来让街坊热闹起来,村中老翁竞相聚在他家房前晒着太阳聊着闲情。一桌原生态的土菜上八仙桌,街坊被邀聚在一起,条桌上时鸣钟是上古时模样,天井里的阳光照着暖暖的火锅,也照在那花白的鬓发上,微醺的老伙计说着儿时的故事,仿佛时光滴落成静画。
我出门走在大街上,仰望天空,鳞次栉比的马头墙,在时光里与星空对语,那些残垣断壁的瓦片上,早已长满了瓦松,在风中摇曳,这些房子经历了什么?他们的后人在哪里?这些老人的故去,那些马头墙会不会也会消亡在这个时空里,他们的后人只有在影片或文字中,才能找到那份乡愁?
一口口古老的井,大多是外方内圆的存在,井内水依然清澈,不知每一口井滋养过多少人,也不知这祠堂的校舍里送出大山多少学子,你们是否依稀记得这儿的石板路,还有那缕缕袅娜炊烟,廊桥下离乡时泪眼婆娑?
村口的高铁桥上列车呼啸而过,墙上有这几行字:
从前慢,车马很慢,邮件也很慢!
如今的高铁很快,回家快,常回家看看变得十分便捷!
山村的夜,夕阳落幕,百鸟归林,静寂一片,仿佛时光定格了,我们准备踏上归程,太阳能路灯亮了起来,温馨地照亮那些马头墙,也暖暖地照着我们的归途。
那盏心灯,一直都会亮在游子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