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红波
在皖南歙城的小街巷,一辆推车或是爿店面,人还未走近,声声入耳的,肯定是做粿卖粿的。早上吃粿,是徽州的传统,一如北方的豆浆、油条。
粿摊一般是夫妻店,女主负责做,豆黄的,豇豆的,粉丝的,韭菜的,各种馅料早早地准备好。你要啥馅的?她随手扯下面团,“嘭嘭嘭”地拍扁,挖一勺馅放进去,面皮合拢打褶成圈,轻轻一按,轻轻柔柔地拍按几下。薄薄的菜刀从粿下轻轻削进去,端到平底锅前。
男主的任务,就是烫粿,卖粿,招呼食客。炭火的温度,不如买粿人的热情。平底锅故意仄起,带着一定的倾斜。白豆腐一样大的肥肉放在中上部,高温下煎熬,猪油“滋滋”地流了出来。粿放上去,几秒钟之后,翻一个面。男主拿过一块圆柱形的青砖或青石,压在粿上面。
书画家压在宣纸上的那物品,是木镇纸或是石镇纸。这压在粿上的,也有昵称——粿镇。那一寸多厚的粿镇,压在粿上。男主腾出手来,挪着粿镇均匀使暗劲,粿慢慢地变大变薄,馅料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四散开来。粿镇,圆圆鼓鼓的,像小小的石鼓,也像圆形的玉玺。有的简简单单,捏着圆边就行,有的却是上端做了一纽,提起来方便。粿镇压在上面,一个粿上,压一个粿镇,粿烫好了,油光可鉴,结结实实的,吃在嘴里,又脆又香。
看着那粿镇,心里痒痒的。做粿,是简单的事情,可那粿镇,哪里有呢?家人说,等退休了,学做粿,将来大城市摆个摊,丰富生活又赚钱,还弘扬了徽州美食。某日,闲逛到南街,走过一家粿摊,看着那粿镇,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压粿的石头,哪儿有卖的?她微微一笑,俺这个,是废弃的砚台石打磨出来的。你去歙砚城那边转转,看看有没有人不要的边角料,找人打磨一下就可以了。她这一嘴,提醒了我。
三年前茶季,去老家隔壁的岱岭调研茶叶行情,顺道去龙潭看风景。在回头的路上,同行的一位砚雕朋友说,看看路边上有没有合适的石头,拣两块回城,我来给你弄个小玩意儿。这群山绵延深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开放过一个新的砚坑。30年前,我在那里教书时,中心校有一个校办企业——大谷运龙潭砚台厂,有七八名工人上班,整天“叮叮当当”的。教师节到来,每位老师发了一块小砚台,圆形的。
后来,因资源保护而关闭,封山闭坑已多年。那新坑的砚石,就在与岱岭相距不远的山外一点。相隔的几里路,对于那岩石亿万年的演绎来说,这石头与那砚坑,一个山脉上的,绝对可算是近邻。
我说,看上去都是青石,哪块合适雕砚台,不知道啊。他说,你捡起来,石头敲石头,听听声音就能分辨的,你脚下的那块就不错。我看着路边的石头,书本大小,一寸来厚,边上还有一块稍小一点的,一手一块石头,敲了敲,声音清脆,有金玉之声。好,就它俩了。石头放进朋友车的后备箱,一切随缘。
石头到砚台,有一段距离叫灵感;石头到砚台,有一层关系叫朋友。我看不出石头的纹理,不知道雕个什么适合。我这位兄长般的朋友事情也多,一下子也没有时间来打理。岱岭来的两块石头,就在他的柜台底下,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
家人说,你那两块石头,又不是真的歙砚石,做个粿镇实用些,物超所值。有了用处,也就不用想,赶紧告诉朋友,做个粿镇,考虑退休后做粿摆摊。朋友一听乐开了,这个想法是好的,遵从你的需要,我先锯圆打磨,你有空再来取。事情有了眉目,做起来就顺畅。艺术与生活,原本就是一体的。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我路过朋友的小店,他正在铺纸写书法作品。看到我时,他拿出两方圆石,你看看写几个字,我来刻上去。写啥呢?我在他的工作台上坐下来,小灯拧亮了,水笔递过来了。我想着,这石头粿也就是徽州才有,稍大的石头上写上“弘扬徽文化 做好石头粿”,另一方石头上写了“砚石粿印”。
我抬头时,他的书法作品也完成了。他说,稍等一下,我把你的字刻好。刻刀循着我的字迹,缓缓地推进,那轻轻的声音,字很快清晰地露出来,刀刻出的字,带着艺术的美感,更带有横折的冲劲。小小的石头,因着艺术的加工,从山野来到县城,从青石变成粿镇。物品的身价,是需要他人发现和雕琢的。
要不要落款呢?某年某月某某某。想想,还是算了,这个是做粿镇的。将来,天天油锅里烤来煎去的,名字在上面,油腻腻的,那多难受,感觉就像烤自己一样。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就这几个字,有那点意思就行。
字刻好了,放在清水里清洗,砂纸再打磨一遍。水渍褪去,石头干透,在灯下,居然看到了星星点点。拣来的砚石做的粿镇,居然有金星。看来,做砚石的邻居,确实受到一定的熏陶。这粿镇,将来压出的粿,必定别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