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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黄山日报

千年槌衣声

日期: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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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散花坞       上一篇    下一篇

  □ 凌 亮

  初冬的清晨,天蒙蒙亮,醒来依稀听到三两声河畔槌衣的声音。“梆铛——梆铛——”一声和一声之间有些拖沓,感觉又有点悠长的韵味。仿佛这声音是贴着水面、穿过弥漫的水汽传过来似的。无端地想那洗衣的女人有多大岁数?怎么这么早就到河边洗衣了。许是她也是一个早起的人,一个从农村来到城里生活的人,也许什么都不是,她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一个喜欢早起在河边洗衣服的人。

  长长的夏天,我常常早起沿着阊江岸边一个人散步。看晨曦在微波上跳舞,看微风摇落青草上的露珠,看游鱼跳出水面惊艳的白光……一个人可以走走停停,无拘无束,自由得如那河流上空寂静飞翔的白鹭。看到她们在阊江河两边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洗衣,东一块,西一块,上一块,下一块,或立,或蹲,或坐,撩起的水花和一圈圈涟漪在她们宛如白藕的脚腕周围荡漾开去……她们一边娴熟地洗着衣物,一边说着细软的话语,家长里短里伴着此起彼伏的槌衣声传向四面八方。仿佛洗衣也是一场小型的盛会,分享,聆听,酸甜苦辣的百味人生经过水的一番洗礼,污浊尽去,清香自来。或许只有经过河水漂洗的衣物才能闻到天然的淡淡清香。她们喜欢上清晨在河边洗衣,我想,一定掩藏着她的不为人知的小小的理由——贴近自然,与水相亲,清凉自在,或许也是其中之一吧。

  看到她们,思绪自然地飘向远方,落在家乡的溪水边。

  记忆里的槌衣声是从村子中央的一条自上而下的山沟沟里飘出的。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背靠青山呈月牙形傍山而居。彼时一家五六口、七八上十口人,每天家家似乎都有一个固定人选专门负责洗衣。山沟沟一条清亮的溪水带着草木花香叮叮咚咚从山顶奔流而下,自上而下有三四处在溪水两边铺上了青石板或麻石板的洗衣处。最高一处是村民汲水的地方,一截没膝深的水域清澈见底,遍布两岸的石菖蒲常年绿意盎然,小虾小鱼在这里自由嬉戏。这里是禁止搓洗衣物和洗菜的。也没谁说,大家约定俗成地遵守着规矩。一大早,村里有力气的男人挑着水桶来这里担水。我记得母亲曾指着厨房锅台旁边的一个大水缸对我说:“你把这一缸水挑满了,你就长大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开始不服气,憋着一股劲,来回挑了五六趟,终于挑满一缸水。记得在路过洗衣的地方,那些洗衣的大姐大婶小媳妇们瞧见我也在挑水,便打趣说:“乖乖,小亮也能挑起一担水了。”我涨红着脸一声不吭地从她们身旁走过,仿佛一接话,这力气便泄了,桶里的水飞溅出来,搞得我很难堪。

  彼时,村里早晨最热闹之处估计就数这洗衣的地方。一大早,村里的大姐大婶小媳妇们都会提着竹篮或塑料桶来到这里洗衣。去晚了,可能就占不到好的洗衣石。我记得村里老磨坊旁边的洗衣处溪水两旁各有三块长长的石板,其中一块大的是青色泛光的长方形条石,多年的槌打、洗濯、抚摸和浸润,石板表面光滑如玉,清凉润滑。每天一早占到这块洗衣石的仿佛赛场上得了冠军似的脸上挂着一丝骄傲,槌打衣物的声音似乎都要响亮有力一些。大家一边飞快地洗衣,一边讲这个笑话,说那个糗事,有时一声盖过一声,一声响似一声,村庄的清晨在这溪水喧哗、响彻晨光的槌衣声里慢慢醒来。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山沟沟里的溪水流量减少了。到了秋冬季节,只有凹凼的地方残留一点水,洗衣已不可能。于是洗衣的场子转到了村前的管溪河。河畔是一片高大茂密的水口林,一条小路穿林而过,河边用或圆或方的大石头搭了好几处宽阔的洗衣的地方。每天清晨,“梆铛——梆铛——”单调而有节奏的槌衣声和着鸟鸣从薄雾晨曦中传来,声声入耳。

  循着这四季悠长的槌衣声,我一次次回到村庄,一次次独自一人沿着山沟沟攀爬到后山或漫步到小河边寻找梦里洗衣的场景。遗憾的是,那些曾经被她们槌打、抚摸过的石板石头要么不见了,要么被搬运到他处。如今已经很少听到当年此起彼伏的槌衣声了。尽管后来山沟沟溪水旁的洗衣处用水泥做了很好的洗衣板,但那些曾经在这里欢声笑语,张家长、李家短的大姐大婶小媳妇姑娘们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村庄。

  “依稀月下槌衣人”,这初冬清晨河畔洗衣的女子里可有她们中的一位?“梆铛——梆铛——”“啪——啪——”河水汤汤,槌声嘭嘭。这一声声悠长的槌衣声仿佛从《诗经》里传出,穿越唐诗宋词元曲,从芳草萋萋的溪畔一路传到县城这宽阔的水边。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晓吹筼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月明。”“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我站在阊江岸边,思绪在这流传千古的文字里徘徊复徘徊。看那恍惚飘摇的芦苇,一声声槌衣声在耳畔响起。冬水微澜,芦花似雪,一只白鹭在河流上空孤独地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