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良顺
休宁汊口有家“吴嫂馄饨”，远近闻名，营销全凭口耳相传，吃客都是慕名而来或是回头客。据说当年要不是吴嫂懒了一脚，都上了“舌尖上的中国”。
京师有谚：“冬至馄饨夏至面。”立冬刚过，连日风湿雨冷，气温断崖式跌至个位数，周末无处户外运动，便驱车前往汊口，目的明确：吃碗馄饨。
北方有“大馄饨”和“小馄饨”之分。梁实秋自言最欣赏致美斋的煎馄饨，他说“每个馄饨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翘，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此馄饨大概就是北方的“大馄饨”，徽州人叫饺子，俗称“包袱饺”。馄饨或是舶来品，宋程大昌《演繁露》载，“世言馄饨是塞外浑氏屯氏为之”。梁实秋觉得此说未必可信，不过其历史应是相当悠久的，且南北均有，煲煮方法也大同小异。这种他邑称作“小馄饨”的小吃，似乎满足不了徽州山里人的食量，从其称呼或可窥知一二：休屯一带称作“点心”，歙绩之间叫“馄饨汤”，婺源干脆谓之“清汤”。
吴嫂馄饨店乔迁不久。新店毗邻旧居，旧居后面即为改建的205国道，“吴嫂馄饨”的招牌从屋后公路一直引至房前新店，导航一般，很显眼。
汊口地处丁字路口，东向遂安县（现淳安西部）、南至开化县，当年也是南来北往、店肆接踵之地。老街的古拙自不必说，原205国道穿村而过，公路两边也是日日人声鼎沸。吴嫂的店铺一扩再扩，起初是在路边繁华地带，前几年才迁至村南阔地，一栋三层小楼，一楼营业，二三楼住家，生意全靠回头客。如今再次新建店铺，恰在新老公路汇合处，占尽南北地利，人气自然兴旺。
新店广告极具特色，一整面壁画与整栋建筑无缝对接，徽派粉墙，烟火老巷，屋檐下是吴嫂两口子包煮馄饨的画面，够吸人眼球的。
墙头上还有一段文字，很文艺：
一部青春片，让人感叹岁月如斯；
一段故事，让人莫名心口灼热；
一种味道，让人忽然热泪盈眶。
这一种情绪，可以由一碗馄饨盛起，久久不愿散去。
一碗馄饨，一段年少无忧；
一碗馄饨，一晚梦回故里……
据说壁画是吴嫂弟弟的创意，文字也出自他手。胡适曾说过，在徽州，你信步走进一个山村，遇见一个人，就可能是个秀才。吴嫂弟弟是位木匠，当年或是选错了“行”，不然也成了诗人。可惜了。
穿过壁画下面的回廊进入店内，左边是操作间，玻璃隔断，窗明几净；右边有两个包厢，各摆一张十人圆桌；厅堂里十几张条桌整齐排列，七八位食客，或埋头吃着，或翘首等待；两边墙上还挂着吴嫂夫妇与某两位明星的合影照，还有不知哪位大师题写的“吴嫂馄饨”匾额。
操作间里，夫妇俩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人包，一人煮，女儿负责传送。
但凡美食，十之八九要打出“祖传”牌子，屯溪老街上的馄饨店，“汪一挑”“张一担”“李一碗”，都号称是“祖传手艺”，敢情屯溪人自古以来就是喜欢吃馄饨似的。吴嫂却坦言，她自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开放之初的1984年，刚包产到户，种完田地，闲暇时间颇多，两口子一合计，便在汊口街上支起一个小摊，卖馄饨。
就像墙头画上写的那样——“岁月是皮，经历是馅”，这一晃就是四十年，他们也创出了自己的“独门秘方”。所谓“秘方”，也就手感而已，不管生意再好，销量再高，他们始终坚持自己擀皮、自己剁肉、自己包、自己煮。味道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尝试出来的，比如擀皮，用什么面粉，添多少苏打，盐和碱的比例，醒面时间长短，擀皮的力道，等等。
“盐是骨头碱是筋”，全凭手上功夫。说着，吴嫂还拿起一张擀好的馄饨皮，对着窗户让我看——薄如蝉翼，片片透明。
西方餐点标准统一，肯德基的烤鸡翅，世界各地都是一个味，而中国美食全靠厨师手艺，同样的食材，出自不同的手，味道则截然不同。比如剁肉，都是土猪前夹肉，剁得粗细、拌得软硬，全靠手感。即使包和煮这样的简单操作，也有讲究，吴嫂包，她丈夫煮，盛在碗里的馄饨，一个个都是鼓的，灌汤，皮滑，肉熟且嫩。如果换成其他人操作，哪怕是她女儿，也不一定能达到这个火候。
前几年，店里生意火爆时，一天到晚“车水马龙”（吴嫂语），食客不断，他们雇了两个帮工，但擀皮、剁肉、包和煮还是自己亲自动手的。
《随园食单》载：“小馄饨小如龙眼，用鸡汤下之。”
梁实秋《煎馄饨》中提到的儿时在里巷中见到的馄饨挑子，“皮子薄，馅极少，勉强可以吃出其中有一点点肉”，大概就是这种小馄饨，且是用骨头汤煮的。吴嫂馄饨“小如龙眼”，恰如其分，但汤汁就没那么讲究了，和普通农家无异。
普通农家哪有那么多时间熬汤，无非是在开水里加点榨菜、紫菜、虾米、胡椒、小葱之类的配料或调料。当然油最好是现熬的猪油。在吴嫂店里，食客还可以要两根麻花，掰断后放入汤中，以增加汤汁的焦香味。
吴嫂馄饨是现包现煮的。但凡美食，新鲜是其灵魂，馄饨包好，放一阵子，哪怕冰箱冷藏，肉馅的汤汁和味道也会渗进饺皮，甚至“烂底”，煮出来，就成“肉丸饺皮汤”了，毫无食趣。
吴嫂边包边聊，不到十分钟，满满三大碗馄饨便端上桌，一股独有的食物鲜香扑鼻而来。我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只送入口中，如漂游于唇齿间的精灵，其皮薄嫩滑，馅如鱼蓉，咬之无形，品之有味，嚼之有感，绵长的鲜味瞬间抵达味蕾深处，让人有种飘飘欲仙的幻觉。
吴嫂说，店堂墙上挂的那一溜明星也是被这种味道吸引过来的，省市电视台还来拍过专题片，直播的人三天两头都有。几年前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栏目组曾向她发出邀请，但摄制组住在太平（黄山区），来回接洽需三天时间，还要现场拍摄，那时孩子小（应是孙子外孙），实在没空，也就给回绝了。
我调侃道，你的馄饨要是上了“舌尖上的中国”，现在就是大老板了。
吴嫂说，啥老板的，客人再多也就我们两双手，要是请人做，没了这个味道，谁还来吃。
是啊，要是擀皮剁肉都是工业化生产，包和煮成了流水线作业，吴嫂馄饨也就和众多农耕时代的美食一样，早已消失在现代化的征途中。
说话间，又来了两拨客人，都是老顾客，点的都是老三样：一碗馄饨、一根麻花、一片卤素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