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渝
黄山归来，不是是否还会再“看岳”的问题，而是老朋友沈奇的感慨“审美有疲劳，感动没有疲劳”。
所有登过黄山的人，没有不疲劳的，身体的、审美意义上的，但感动不会疲劳，它一直都在。
下了黄山后，腿如灌了铅般沉重，也是生理事实。但是，皖南，徽州，太美了。它美得让人恨不得死在那里。
闻听我“恨不得死在那里”的感慨，与我偶遇在查济寄醉园的画家许宏泉说，最好死在皖南的春、秋两季。因为夏天太热，冬天太冷。
的确，皖南的春秋两季的美食，除了应季的新鲜，拿手的还是腌制并深度发酵的食材，有时光不可逆转的味道。
说到美食，因为陈晓卿《舌尖上的美食》，很多店家都喜欢以“舌尖上的美食”这句话为招牌、为标榜。
其实，“舌尖”之说，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它是把舌尖当心尖了。“心尖尖”是爱之极致，但“舌尖”不是。它只是浅尝辄止，故无法，也不可能大快朵颐。
于是，我来黄山、到皖南，幸福的是，见朋友、赏美景、吃美食，然后，每天发微信朋友圈，并在朋友圈里案语，尽量写出不负皖南之美的文字。
一
我的眼里，写黄山最好的诗句，不是“黄山归来不看岳”，而是晚唐郑谷的“云雾旧黄山”。
写过与赞赏“黄山归来不看岳”的人，没有一个归来不再看岳的。那句“黄山归来不看岳”是情到深处的寄语。它类似小年轻恋爱时的誓言，不能说不真诚，但禁不住时间的考验。
相反，“云雾旧黄山”的一个“旧”字，是时间打磨之后的标识。因为经历了时间之“旧”，更多的故事、神秘以及可以重新言说的语境，赋予了黄山新的活力。
黄山名满天下，但从“旧”的维度，揭示黄山之美的诗人，我只看到过郑谷的诗句。
师兄杨争光隐居黄山，看重的不是“新”，而是“旧”。令我眼前一亮的信息是师兄杨争光发来的消息里透露出的期待——中国徽菜博物馆，一座能吃的博物馆。
饭店，而以博物馆命名，且冠名“中国”二字，其着重的是博物之外，恐怕还有“物旧”的思维——老菜、老腊肉。除了徽菜博物馆，黄山还有糕饼博物馆。去过一些地方，也见过很多博物馆，但食品博物馆，尤其是和餐饮店直接建在一起，眼见为实，先观后食的模式，我还是第一次见。
事实上，我的黄山之行，就是奔着查济的“旧”去的。
离黄山不到30公里的查济古镇，名气不如黄山大。但曾去那里写生的王肖峰告诉我，查济太美了，真想在那里买个院子。
查济的故事，知道的人不多，可一说起桃花潭，人人皆知。相对陌生的查济，实际是桃花潭镇的一个古民居村。
李白和汪伦告别的桃花潭，深及千尺。查济古镇的旧风物，也同样陈旧得包了上千年的浆。
据说，查济村的祖先原来姓姬，名叫姬延，在周朝时被封于山东济阳查地，后来迁徙到安徽繁衍生息，取“济”字和“查”字作为村名。
济阳，就是济南的济阳区。我和杨争光就读的山大中文系，就在济南。
由济南到查济，另一条新的文化线索是，安徽老画家王涛先生在查济古镇造了一个“寄醉园”，园里有明朝的桂花树，一树香一园。
基于此，黄山之行，查济是众多目的地中，我念想最多的地方。因为念想，也因为文化想象，查济在我这里，多了一层文化的想象和意味。
二
昨日，争光师兄家门口荷塘的最后一朵红颜，让我不敢相信今日是寒露。
来到黄山脚下杨争光师兄的书房，一眼望去，窗外，荷叶田田；窗内，师兄自己的著作，如同大户人家的家珍，齐刷刷地排列成一个阵仗，有视觉震撼。同样震撼的，是从其一楼到二楼拐角处的《双旗镇刀客》电影海报，1991年原版，《双旗镇刀客》的编剧就是杨争光。
时过多年，我依然忘不了刀客的杀气——刀不动，山河已变色。
师兄的书房让我羡慕，而师兄书房外的荷塘，则让我嫉妒。
朱自清的“荷塘”，“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而师兄的荷塘小楼里，歌声明确而嘹亮。
由于我们的到来，师兄请来了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的章灿。小伙子人帅、歌靓。他演唱时，钢琴伴奏的是王力，王力也是陕师大音乐专业的科班出身。看章灿和王力他们歌到兴头，争光师兄情不自禁，也操起二胡拉了起来。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屋内的歌声，缭绕在窗外荷塘里舞女的裙上。
歌吹之际，我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品师兄准备的蓝莓葡萄——当地的一个新品种。葡萄很甜，很像陕西宝鸡宋春来培育的“龙山玉珠”。
同行的魏杰，兴高采烈，以刀凑石，为杨师兄刻名章“杨争光玺”及闲章“如法”。
晚上十一点半，原本无雨的黄山，忽然来雨。
告别杨师兄，回到位于唐宋古街的黎阳观厅民宿，躺在床上，雨声清冽，节奏感强。想起蒋捷写“听雨”的《虞美人》，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雨，“台阶”很重要。如果没有台阶，雨的点滴，就很难奏出自己的节奏。天已经明了，但阶前还在点滴，寒露也随之而来。
寒露如何惊起黄山的秋色？
三
来到徽州西溪南，绿野仙踪。寻一竹排，泡一壶毛峰。风烟俱净，天水共色。流星从天空中飘荡，任意地东西。
王力兄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使得幽静的西溪南，有了人间烟火的热烈。
西大文学院的路尧博士亲自驾车，车上，我和她谈起山大中文系的路也，国内著名的女诗人。谈路也的同时，一只蚊子，飞进车内，并狠狠地咬了我一口。这恶狠狠的一口，又让我想到我上学时，老师讲当代诗歌时，讲过一首题为《打蚊子》的诗。
当年，一看到“打蚊子”的题目，我就设想，如果由我来写，该如何开笔？说实话，我不知如何写。但诗人是这样写的——
啪
的一声
我把蚊子
浮雕在墙上
用我的血
书写它的
罪恶
路尧的车，是我喜欢的雷克萨斯越野，盘山路上，她开得稳，人车合一，悠然、自得，有史论研究者的气质。
坐在车里，说完《打蚊子》的诗，我又想到另一首甜蜜的诗，夏宇《甜蜜的复仇》——
把你的影子
加点盐
腌起来
风干
老的时候
下酒
此时的徽州，正在晒秋，另一种形式的腌制。
在徽州灵山村，最出名的特产是酒酿。在朋友的力荐下，我喝了一碗琼浆。
言及徽州之美的古人诗句，多得不可胜数。我梦想写出更好的诗句，但梦醒之后，一无所获。此刻，坐在杨争光的字斋，忽然觉得，在徽州，就应该像诗人那样甜蜜地复仇。故此，我在徽州的文字，就是——
把徽州的风物
腌起来，
风干，
老的时候，
下酒。
四
在黎阳用完早餐，我们就去砚雕大师方韶的工作室，看他如何制砚。
方韶兄的工作室，一座有些野逸的院落里，挂着画家范扬题的匾额：求慢堂。
“求慢堂”的意思很明确：慢工出细活。
但如果仅仅如此，那就肤浅了。“慢”之一字，一旦归结为出细活，那就还是形而下的层次，忽略了“慢”的美学气质——慢慢走，欣赏啊。熊十力先生做学问，讲究“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严格说，熊先生的学问功夫，就是慢的审美气质与审美风范。
故此，“求慢堂”的“慢”，肯定有慢功的精雕细琢，但更多的还是以己之慢，“敌他晚来风急”。
“求慢堂”的砚雕，删繁就简。但其用黟县青石雕刻的各类观赏石，却繁文缛节，不厌其烦。
“求慢堂”的观赏石造型，大多来自古画中文人石的造型。远看，极似太湖石的皱、漏、瘦、透；细审之，则方韶及其弟子胡荣军巧夺天工之作。
在“求慢堂”，方韶赠我一方华严石雕刻的手把砚。砚台造型是一朵半开的玉兰花。玉兰有佛性，也常在佛寺繁华。不过，它的繁华，不是美艳，而是冷艳。与荷花一样，它的美，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美。
王羲之《法帖》云：“近得华严石砚颇佳。”昨日得方韶兄华严石砚，其佳处，亦如书圣昔年所得。
离开“求慢堂”，我们快马加鞭，直奔齐云山。
齐云山就是白岳。白岳就是汤显祖“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中“黄白”之一的“白”。
黄山名气很大，但白岳也是道教名山，有摩崖石刻，有文化意味。
世知黄山者多，登黄山、写黄山者亦多。相比之下，白岳，也就是齐云山，多少有些寂寞。
然而，下了江南，开了眼界的乾隆皇帝题古之白岳、今之齐云山为“天下无双胜地，江南第一名山”。
乾隆的“第一”说，究竟从何处着眼？我目前还不清楚。但其以九五之尊言之，自然会有道理。
五
陶渊明辞去彭泽令、归园田居后，他在中国文人的心里，种下了一粒最大的种子，即朴实中的隐逸。
游完西递、宏村后，入住宏村边缘、半山腰上的甲级民宿塔川书院。
客观说，塔川书院的基因，不是现代设计，而是陶渊明田居之后的种子。这粒种子发芽、生长后，就有了塔川民宿在山色里俯瞰稻田的朴实。
清晨起来，塔川书院餐厅就在稻田边，稻田里有一棵大树，不是山楂，而是树龄120年的乌桕树。餐厅餐食很洋气，类似城里瑜伽养生餐的配置。最土的地气和最时尚的洋气，混合在塔川书院山野稻田的高浓度氧气里，幸何如之？
和塔川书院老板魏涛简单交流，加了微信后，一行两车八人，直奔黄山。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之后，所有关于登山的文字，都难出其右。情不及之，理亦难过之。如此，我该如何评价黄山？
黄山有华山之美，但情节更多。自云谷至迎客松，并不算长的路线，却走得我们所有人从头到脚都疼得龇牙咧嘴。
幸运的是，黄山真美，所有的痛，都有美的抚慰。
在黄山，忽然想到方增先先生当年带刘文西他们去黄山写生的故事。
方先生回忆，当年刘文西和同学们上山时，他一个人背了四个女生的行李。一到山顶，大家都累得就地休息时，刘文西却放下行李，拿起画板往山下走。
方增先问刘文西：“你干什么去？”刘文西说：“我刚才上山时，看到一个地方很美，我下去把它画下来。”
黄山美，美到你很难准确说出它究竟哪里最美。
其实，黄山的美，是美到极处的美。而一旦美到极处，它就不是如画了，而是无法画了，因为一画就俗。和黄山一样，很多被诗歌描述的顶级美女，都不能画，一画即俗。所以，维纳斯只能以残破之躯存于世。至此，有人会说，古代画家画了那么多黄山，弘仁的黄山、石涛的黄山，都画得很美。的确如此。但我要说的是，那是因为他们是弘仁、石涛，有天才在加持，对于我等只有地才或人才的画家，黄山已经美得无法画了。我们只能借其局部，修补自己的画面。
黄山的山体，不能说不大，也不能说不伟岸，但它每个细节都美，这就麻烦了。
在我的眼里，黄山因为处处都美，所以它有太多盆景之美。黄山是由无数个小盆景组成的大盆景。它可以远观，也可近玩。远可观其势，近可玩其秀。
黄山和华山的区别是，华山可以忽视细节，但黄山处处小心、精道。
从云谷到迎客松，一路奇松无数，美不胜收。当我们咬紧牙关地走到迎客松时，我忽然有了黄山行的金句——
黄山每一棵松树都是迎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