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敏
爨(cuàn),是烧火做饭或炉灶的意思。这个字始见于战国文字,古字形上部模拟双手拿着甑,中间是灶口,下部表示用双手将木柴推进灶口,形象地描绘了烧火做饭的过程。
爨字复杂难写,但在我的徽州老家,方言一直在用。徽州人称厨房为“灶下头”或“锅灶下”,称灶台为“锅头”,称炉灶为“锅爨”,添柴烧火的位置叫“锅爨头”,烧火叫“烧锅爨”。
锅爨是灶下头的主角。砌多大,砌几个炉灶放几口锅,与家里人多人少有关。人口多的得砌上大大小小四个炉灶。最大的铁锅叫“五桶锅”,意思是说可以放五桶水,常用作过年杀猪烧烫毛开水用,有时会用玉米粉、菜叶、山芋藤煮上一大锅猪食;次之的是饭锅,可煮米饭、面条和粥,可蒸馒头、米糕,可炸油粿、煎菜;再小一点的是炒菜的锅,还有一个炉灶可放置水壶烧水。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水箱,上半部分为一铜制小水箱,用于注水用,下半部分呈空心管状,巧妙地埋藏在锅爨里,在炒菜的同时,水也在加热,水开时,打开露在锅头正面空心管上的水龙头,开水从空心管里流出,实用又方便。
砌锅头、锅爨是一门手艺活,锅爨好不好烧最有讲究。本村或邻村哪个砖匠砌的锅爨好烧是评判手艺水平的重要标尺。锅爨上半部是灶膛,添柴烧火,烟通过砖砌的烟囱从屋顶排出,灰烬透过铁格片落到下半部灰堂。好的锅爨,点火快,燃得旺,反之则是柴火半天烧不着,排烟不畅。没有图纸,全凭砖匠的经验。
围着锅头转是乡下女人的“专利”。一家人下地干活,母亲总会提前一点时间回家准备饭菜,等饭熟了,小孩子跑到山岗上,对着对面山上干活的父亲和哥哥姐姐大喊:吃中饭啦!吃夜饭啦!山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孩子响彻山谷的呼唤,灶下头小方桌上简单饭菜的等待,让辛苦劳作的家人们心里暖暖的。
母亲们忙着做饭时,小孩子坐在锅爨头小板凳子上烧火。学会烧火是农家孩子从小就要学习的生活能力。大人们手把手教,何时添柴,添多少柴,如何让火大,如何让火小,一点点教,烧得不好往往会“生米烂饭焦锅巴”,菜会烧焦或半天不熟。父母教大一点的孩子,大一点孩子教小一点孩子,烧锅爨的本事在这样的传习中练成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可生火,火可将生食弄熟,使人类告别茹毛饮血的时代,把柴摆在第一位,足见其在人类文明进步中的重大意义。烧锅爨用的柴禾是从山上砍来的。在老家,砍柴叫“斫柴”。在燃气灶还未出现的年代,斫柴是山里人家子女们的又一项劳动技能。我七八岁时,就跟着几个姐姐上山斫柴了。一日三餐,柴禾烧得多。刚斫回家的柴得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才能烧,遇到雨天不能上山斫柴,所以家家柴屋里都会堆放一堆柴禾备用。“斫柴斫木柴,割草割蕨枝”,开红花白花的树木,还有一到秋天叶子会红的“红叶柴”,都是好柴。地上没柴斫了,就往高处找,松树枝也是好柴,低处松枝没了,就往树的高处爬,会爬树的不一会就能斫一担柴,不会爬树的只能到处找。离家近的山上柴没了,就往更远处去,翻山越岭七八里去斫柴是常事。斫柴只能斫本村的柴是规矩,但有时胆大的人也会去邻村山上偷柴。若被发现,一声“截柴了”,吓得落荒而逃。
间伐的松木和手腕粗的杂木算是上等柴了,平时舍不得用,只在家里办宴席时才会用。烧菜的洗菜的女人们忙得不亦乐乎,耐烧的木柴在锅爨里猛烈燃烧,整个灶下头弥漫着肉香菜香。自家锅头不够用,邻居家的锅头也用上了。平日里难得吃到的大锅肉、大锅鱼在这一日可以尽情享受。寂静的山村,这时也变得沸腾起来。
念旧是人的本性。有人说,念旧,不过是透过时间的迷雾之后朦胧地觉得,还是过去的旧时光比较美好。于我而言,念旧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因为过去的一些美好,离自己的生活渐行渐远。
二十岁时离开乡下老家,转眼在城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城里没有锅爨,不见饮烟,取而代之的是燃气和电,是油烟机,而在乡下,锅头还在,锅爨还在,只是很少用了,不再年轻和正年轻的两代人大多不再烧柴做饭,只在逢年过节子女们回家过年探亲时,锅爨才会燃起。小时候到处找柴的山林茂密起来,细矮的柴禾长成了粗大的树木,斫柴的山路也已寻不见踪迹。
小山村早已人去村空,老的陆续“走了”,年轻的搬迁去了山外镇上,或在城里买了房。去年清明回到老家,发现灶头下的屋顶全塌了。锅头上落满了断椽和瓦砾。回城跟母亲说起此事,母亲责怪:塌了也不去修?我和哥哥说:修了没人住没人用,还会再塌。母亲满脸的惋惜,作为儿子是满心的无奈。
城里的人喜欢往乡下跑,去吃农家土灶做的饭菜,说不出为什么好,只是觉得锅爨柴禾烧的饭菜更香,也许那是妈妈的味道、老家的味道。
一笔难写的“爨”,一言难尽的“爨”,注定是一生惦记的“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