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之俊 文/图
在抗战史料的故纸堆中,一封写于1940年4月的书信引起笔者的注意。这是国学大师钱基博致芜湖籍抗日名将戴安澜的复函,字里行间既有学者的深邃洞察,更有同仇敌忾的家国情怀。正是这封跨越学界与军界的信函,为我们揭开了烽火年代里一段特殊的跨界交流往事。
烽火中的学术对话
复戴安澜师长
奉大札,知于《孙子》精研有素,而撝谦过当,不以博为无似而辱称之,感愧何极!博谓士子以问学为职,犹之军人以战斗为职。然士子问学而不体之行事则放言高论,徒长客气!军人战斗而不本于问学,则有勇无谋,亦以败国。昔岳武穆称:“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博则谓文人能晓事,武人能讲学,则中国不亡!伏惟麾下固读书之武人也!独博自惭文人不晓事耳!
(写于1940年4月,刊于1945年6月24日《湖南日报》)(图①)
此时的钱基博,54岁,已是著作等身的国学大家。但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他的名字竟被其子钱锺书的光环所掩。正如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原院长王玉德所言:“钱锺书的光环把国学大师钱基博的光芒遮住了。”(《钱基博:一代国学大师》,《钱基博学术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而收信人戴安澜,时年36岁,安徽无为人,当时刚升任第五军第二〇〇师师长。此前一年,他率部参加桂南昆仑关战役——这场被称为“抗日战争史上最为壮观的战斗之一”的战役中,第二〇〇师浴血奋战取得大捷,戴安澜因此获“狄青将军再现”美誉。
战火纷飞中,一位文坛宿儒与一位沙场骁将为何会鸿雁往来?笔者查阅戴安澜生前遗作,未发现有致钱基博函。在钱基博这封复函中,可以看出,戴安澜此前的来函是和钱讨论《孙子兵法》与用兵作战的。钱基博复函,对戴安澜不仅会打仗,还会论议用兵之道,表达了称赞之意,极言“武人能讲学,则中国不亡!”他认为军人只知道战斗而不研习学问,是有勇无谋,会“败国”,而戴安澜则是“读书之武人”,对其极是钦佩。这不仅是对戴安澜的赞誉,更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国难当头时的深刻思考。
两位佼佼者的精神共鸣
戴安澜对兵法的钻研,绝非附庸风雅。他从小接受了较好文化和军事教育,1924年底,考入黄埔军校三期学习,1926年毕业。
他一生好学,始终觉得自己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尤其是现代科学知识缺乏,时时痛感知识不足。于是,他利用公余时间认真读书,特别对数学、英语、社会、自然科学等学科用力。他还给自己定下了严苛的学习计划,拜能者为师。其1937年9月4日日记记载道:“余之英文,已在枪炮声中完成。数学一项,亦愿在枪炮声中完成之!将来学果有成,当名之枪炮声交响曲,今记于此,以待它年。”正是这种精神的生动写照。张恺帆在《戴安澜将军·序》中评价:“戴安澜将军热爱祖国的高尚情操,不仅表现在临阵奋不顾身,英勇杀敌,而且表现于日常学习、工作、修身和治军的各个方面。他深知要最终战胜侵略者和振兴中华,需要知识和科学,他于戎马倥偬之际,仍手不释卷,勤奋攻读。”(张恺帆《戴安澜将军·序》,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版)
这种对“知”与“行”的兼顾,在其军事实践中体现得尤为鲜明。戴安澜在1939年1月担任第二〇〇师师长不久,为全面总结抗战以来中国军队仍旧存在的不足之处,根据自己历次参加战斗的经验,写出《磨砺集》一书,作为练兵教材。同为无为老乡的教育长徐庭瑶为其书作序,高度肯定:“安澜师长出其十余年来练兵作战之经验,编为此书内系实际动作,具体方法,朴质少谈理论,最合今日抗战教育之需用,名之曰‘磨砺集’尤见意义深重,盖军队教育不徒以完成战斗技术为满足,精神教育尤为重要。”昆仑关战役中,因背部受伤,在休养期间,他又写下了《〈磨砺集〉续集》,不断丰富练兵内容。同时,他针对军队和社会中存在贪生怕死、贪财好色的现象,用游仙体形式写下了讽刺小说《自讼》。他还时常手抄《孙子兵法》“以供各官长研究用兵之参考”(图②),更直接印证了钱基博对其“读书之武人”的评价。
而钱基博的“谈兵”,同样源于深沉的家国情怀。这位在国学与教育领域深耕的学者,抗战伊始,因目睹国难日深,又重拾少时志趣,决定研习中外军事著作,开始谈兵。他认为,书生虽不能用兵,但不妨谈兵,由谈兵而知兵,在己,可以临危不惧,志气不挫;在国,可以知兵而用兵,更好地指导抗战。抗战期间,他写出了《德国兵家克劳山维兹兵法精义》《孙子章句训义》《欧洲兵学演变史论》《斟今论》等兵学著作,以及散落各类报刊的谈兵之作,希望“通过文章著述来兴起民志”。这些研究,“不仅把整个中西战史都纳入到自己的研究视野内,详征博引,推诸本末;而且体大思精,见解卓越,对于刚刚结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无疑起到了一种不可或缺的反思作用,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傅宏星《钱基博兵学佚著汇考》,《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以一介书生之资位,论政无忌,谈兵不止,竭忠尽智,经世致用。”(傅宏星《校订后记》,《钱基博集·潜庐经世文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版)其时,他除了与戴安澜交流,还与李默庵、王耀武、丁锦等将领有交往,有书信往还,分析时局,讨论时事。这在当时的学术圈,显得尤为特立独行。
钱基博的一腔爱国热忱,更体现在直面现实的勇气上。抗战时期,钱基博频繁在报刊上发表时评,议论战事,甚至受邀到部队演讲。他写的有些文章,儿子、学生都不敢寄出,偷偷删改了才寄出发表。如“九一八”事变后不久,钱基博迅速于12月快邮代电,“警告国民党巨头诸公”,强烈要求“蒋介石北上,督同张学良用武力收复东北失地;用实力援助马占山;坚持日本无条件撤兵;绝对拒绝日本在东三省自由剿匪的要求;绝对否认锦州中立区;不承认天津共管”等,并正告执政者如违反国民之公意,国民可“不纳租税,不承销公债”或诉诸罢课、罢市、罢工等手段。杨绛说,爹爹“关心国是,却又天真得不识时务”。据杨绛回忆,文章写好后,钱基博让学生吴忠匡挂号付邮。吴忠匡觉得老夫子的文章会闯祸,急忙找钱锺书商量。钱锺书也不敢提反对意见,怕适得其反,就和吴忠匡把文章中臧否人物的都删掉,仅留下兵法部分。文章登出后,钱基博发现文章被删节得所余无几,不大高兴,以为是编辑删的,也就没说什么。(杨绛《我们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一次跨界交往的时代意义
在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正是这种共通的爱国情怀,让文人钱基博与武将戴安澜这两位不同界别的佼佼者产生了交集。他们的交往,也许在宏大的抗战史中只是涓滴细流,却生动诠释了“同心抗战”的深刻内涵——无论身处学界还是军界,无论以笔为刃还是以枪卫国,中华儿女的爱国之心始终同频共振。这段往事,不仅为二人生平史填补了空白,更丰富了近现代文化史的内容。当钱基博在函中写下“文人能晓事,武人能讲学,则中国不亡”时,他或许未曾想到,这句话恰是对两人精神契合点的最佳注解。
1942年,戴安澜率第二〇〇师作为中国远征军先头部队赴缅参战,在缅与日军打了数次重大战役,消灭大量日军。5月18日,在郎科地区遭遇日军伏击,戴安澜在指挥突围战斗中身负重伤。5月26日,在缅北茅邦村,戴安澜伤重不治,壮烈殉国,年仅38岁,成为第一位在国外牺牲的中国军队高级将领。1948年,戴安澜灵柩迁抵家乡安徽芜湖,葬于芜湖小赭山。
1957年11月21日,钱基博溘然长逝。
烽火已熄,丹心永存。钱基博与戴安澜的跨界交流,恰似抗战史诗中一段悠扬的插曲,让我们在枪林弹雨的记忆之外,更看到一个民族在危难中所迸发的文化自觉与精神合力——这种力量,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