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江
如果说酒是君,那么下酒菜就是臣。酒性刚烈,下酒菜则需荤腥相扶;酒性温和,下酒菜不妨菇蔬清淡。如此,“君臣”如鱼水,酒菜合一体,彼此互补,彼此成就,三杯两盏淡酒,忘却每日三途苦,到底快意。
寻常百姓喝酒,讲的是随性。巷口沽来,酒之好坏,最高评价不过是一句淮上侉语:“这酒不孬!”至于下酒菜,都是最常见、最简单而又最纯粹的下酒恩物:花生米,咸鸭蛋,豆腐乳。日落一盅酒,仿佛是每个家庭老人的必修,昏灯暖酒,老猫小菜,虽是一人的独酌,却喝出了一家的温情,喝出了寒窑的团聚,温暖极了。执子之手,总有说不尽的柴米油盐;与子携归,纵井栏寒凉,无妨坐看月升日落。
真正的好酒者,不在乎酒量,不在乎酒质,更不在乎下酒小菜。几样小菜、两盏小酒,喝的是一种家长里短里的情调、喝的是粗头乱服里的贵气,喝的是清白人家里的自在。喝一场好酒,不在于畅快淋漓,而在心有所切,情有所暖。至若樽必金,酒必贵,馔必奢,那是酒徒,罍满瓿溢,一顿狂炫,纵然鲍参唇鞭满桌,则食不知其味也。
所以啊,真正的酒者是安静的。把一杯本质闹腾的酒喝安静了,是静是清亦是修。日常之事便是日常之禅,挺好。
是的,对一个真正的酒者而言,所有的佐酒之菜都是引子,一杯入喉,要的只是那种微醺下的松弛,当然也有小醉迷离时的忘却。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辛劳和悲苦,能够把酒言欢,又何必执着于曾经的沧桑呢。
我亦爱酒,属古龙笔下那种“好酒无量”之辈。好酒,来自外公每日晚酌的熏陶;无量,则是父母遗传的无奈。无量就是无量,那是百练不成的无奈。犹记外公每日晚酌,从来都是我从巷子口买的山芋干酒,至于下酒菜么,有点中午剩菜那简直就如过节的恩物一般。所以外公日常的下酒菜,总不过是那些家常小味。花生米,咸鸭蛋,豆腐乳固然不可少,还有外婆的腌糖蒜,梅干豆,也许还有炒大头菜丝,也许还有外公偶一奢侈,在街上买的一块凉粉或者一品豆腐,拌上蒜泥、撒上葱花,箪食瓢饮,都是清清白白的陋巷之乐。今宵酒少盅浅,外公呵呵一笑,自取开水兑满酒杯便是。
可不是吗,布衣之家,一杯酒总是这样地马虎而又通透。桂酒椒浆,从来滋润的都是老屋的角角落落。外公是我的天,也是外婆的天,更是我们整个家的天。淡淡的酒气萦绕在堂,纵然咿呀的木门外走过风,来过雪,堂屋里永远是温暖的。不信你问问外婆。外婆佝偻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外公看着我,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那只炉膛边狸花老猫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至简的酒菜,并不意味着独斟的寂寞与萧索。我的外公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是一杯浊酒,一碟小菜,一个晚上。浑浊的灯光下,外公独坐在堂屋的小饭桌边,我和外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他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日子就是那么一天一天地过着,我在日子里一天天长大了,然后离开;外公外婆也在岁月里一天天老去,然后离开。酒花散去,酒意散开,淮河吹来了风,冷冷的。
现在我也老了,也喜欢每晚喝上一杯酒,算不上什么瘾吧,只是觉得一天的假面舞会下来,不喝一杯好像没有真正意义的下班,也没有真正意义回家的仪式感。我喝的酒很杂。白酒喝过,大概半两;啤酒喝过,不超一听;红酒很少喝,嫌酸;最爱的是黄酒,一玻璃杯,大约三两,微醺畅意。喝完酒,坐在餐桌边看书,餐桌边有的是书,随便摸上一本书慢慢看。那时的书,《汉书》可以,《幽梦影》也可以,或者《浮生六记》,哪怕抽出了《纯粹理性批判》《追忆似水年华》,又何妨?总是要挑战一些有难度的阅读,一口酒气,发散在那些需要斟酌的字句间,艰涩的语言也会润泽如玉,好不快活。
当然,我还没修到外公的境界,喝酒的多少还要看菜品的脸色。好在有老妻宠着,一边气势汹汹叨叨不停地反对我喝酒,一边又把辣椒炒肚丝端上桌,然后再递过来一对盐水卤膀爪!
多乎哉,不亦说乎?我放下那只外公用过的粗陶酒杯,也放下书,瞟一眼厨房里洗洗刷刷的老妻,想着老妻看我喝酒的神态,日渐像记忆中的老外婆时,忍不住偷偷断喝:“还有谁?”
哈哈,或者有一天,我喝酒前不再看佐酒小菜阴晴时,我一定会悟到外公的酒意与酒趣。彼时,我想那一定是一个一切不争、一切耳顺的晚上。星隐月出,寒鸦在巢,那就酒菜随便,你我随心,天地随意。
举头碰见明月,问一声:君可来一杯?
我给陶杯斟满酒,静静地等着明月回答我,不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