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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芜湖日报

残荷抱冷月

日期: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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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8版:繁昌·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周秀凤

今夜无风,水面平得像一块青黑色的旧绸子,纹丝不动。我沿着九曲桥慢慢走,桥下的荷塘便整个儿展现在眼前——这是一片冬日的残荷。

夏天那些亭亭如盖的碧叶,如今都低垂着了。有的边缘卷起,像攥着的拳,松松的;有的破了好些个洞,月光从洞里漏下去,在水面上印出点点碎银。它们的颜色也褪尽了,不是枯黄,而是那种深沉的、近乎褐黑的颜色,仿佛把一整个秋天的霜露都吸进了自己的脉络里。茎秆大多还立着,却不再是笔直的了,微微地弯着,斜着,相互依偎着。有一枝折了大半,只剩一丝纤维连着,却还固执地悬在那里,风一来,便轻轻地晃,像个执拗的老人,不肯躺下。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轮月亮。它已升得高了,恰恰悬在这一片残荷的上方。月光是清冽的,不像夏月那般温润,也不像秋月那样朗照,而是带着一股寒气,静静地泻下来。光落在那些蜷曲的叶上,落在那些佝偻的茎上,便给这墨色的剪影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灰色的边。

最感动我的,是那一片最大的残叶。它几乎平贴在水面上,叶心还兜着一小汪未曾干涸的雨水,此刻,正盛着满满的一汪月华,亮晶晶的,像一只不肯阖上的、温润的眼睛。而它那弯折的叶柄,恰如一只手臂,环着、护着水中的月影。水里的月是颤巍巍的,被细细的波纹揉着,仿佛一碰就要碎了;可那片残荷就这般静静地“抱”着它,用自己已然破碎的身躯,为这易碎的清辉,做了一个安妥的巢。

此情此景,叫人蓦地想起古人的句子来。李义山说,“留得枯荷听雨声”,那是晚唐的、属于诗人的清愁与雅趣。雨打残荷,声音是清脆的,带着些许怅惘。但今夜无雨,只有月。这残荷与冷月,便构成了一种更沉默、也更深刻的陪伴。它们之间,似乎有一种无言的契约:你不言离弃,我必以余生相护。

看着这荷与月的相守,心里便无端地想起一些旧事,想起一些人来。我想起外婆晚年,总是坐在那张旧的藤椅里,膝上盖着一条磨得发白的毛毯。她常常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一看就是一下午。她的头发全白了,像一团蓬松的雪;手也枯瘦了,布满了深褐的斑点。我们这些孙辈吵吵嚷嚷地来了又去,她只是微笑地看着,话很少。那时我觉得,外婆是寂寞的。而今夜,看着这残荷抱月,我忽然懂了。她那不是在枯坐,那是一种历经了人生所有喧哗与劳作之后的沉静。她守着的,不是空寂,而是满屋子的回忆,是儿孙们成长的身影,是她用一生经营起来,而今已悄然无声的、完整的爱。她多像这一池残荷,用生命最后的姿态,守护着心底那一片如月光般澄澈的、关于我们的记忆。

月光似乎更清寒了些。水边的枯芦苇,远处墨黛色的山影,都在这寒光里静默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池、一月,以及一个旁观的我。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随即又自己摇了摇头。不,不是的。这哪里是寂寞呢?这分明是一种圆满。荷残了,香销了,但它抱住了这冬夜的月;月冷了,光寒了,但它找到了这忠实的依托。它们在这无人注目的角落,完成了一场最深情的相拥。

我站了许久,脚都有些僵了,才转身离开。回头望去,那一片残荷的轮廓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晰、坚定。它们就那样相互依靠着,抱着那轮清冷的月,也抱着这整个安详的、沉默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