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润和
秦岭的路是蜿蜒着的,像谁随手丢下的一条灰绸带,松松地系在山腰上。我们便在这带子上慢慢地走。山里的空气是清冽的,吸一口,肺腑里都像是被泉水洗过一遍。阳光呢,也不像山下那般慷慨了,它变得吝啬而乖巧,只从密密匝匝的叶缝间,筛下些碎金子来,俏皮地,一点一点,跳在你的肩上,发上。
再往前走,色彩便愈发喧闹起来。枫香擎着一树树明黄,像是举着无数个小太阳;漆树的叶子红得发紫,带着些许幽深的意味;还有那不知名的灌木,丛丛簇簇,是浅淡的赭石色,又像是被夕阳浸透了的颜色。它们高低错落着,交织着,重叠着。这哪里是“层林尽染”呢?这分明是上天打翻了的调色盘,是自然最豪奢的一场色彩盛宴。我痴痴地看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动。这些树,这些叶,它们不言不语,却用最浓烈的生命姿态,告诉我什么是存在,什么是告别前最华美的盛宴。
待走到海拔高些的地方,一片豁然。眼前,便是那传说中的“云海”了。
方才那些绚烂的、触手可及的秋色,此刻竟全然退到了脚下,退到了那一片浩瀚的乳白色之下。那云,是活的。它在那里静静地翻涌,你看不出它动的痕迹,可只一瞬,那山峰的尖儿便被吞没了,再过一瞬,它又懒懒地退开,露出墨青的一角。它厚重得像新弹的棉絮,又轻盈得像仙子的纱裙。它淹没了万壑千谷,只留下远近几处峰巅,墨点点似的浮在那一片纯白之上,果真成了画中的岛屿,诗里的仙山。四下里静极了,只有风,在耳边吹着空洞而遥远的哨音。站在这云海之畔,人忽然就渺小了,所有尘世的纷扰,也都轻得像一粒尘埃。这翻涌的,是山的呼吸,还是大地的脉搏?我分不清。我只觉得自己也快要化在这片纯白里,成了一缕云,一丝风。
正出神间,忽见不远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着一位老人,穿着旧衣裳,正望着云海抽烟袋。他的身旁,放着一只背篓,里面是些刚采的草药。我走过去,与他攀谈。他话不多,脸上的皱纹,像这山体的沟壑。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烟雾立刻混入更大的云雾里,分不清了。他用粗糙的手指了指脚下翻涌的云,又指了指远处峭壁上斜生出的一棵姿态奇绝的松树,慢悠悠地说:
“看看它们。这云,今儿个看着是这样,明儿个就全不是这个样儿了。那棵树,我年轻的时候它就在那儿,现在,它还在这儿。我们人啊,也就是这一阵子的云,聚了,又散了。山和树,才是长久的看客哩。”
我默然。这朴拙的山里人,竟说出这般通透的禅语。是了,我们汲汲营营,悲欢离合,在这亘古的山川面前,何尝不似这瞬息万变的云海?而生命最美的状态,或许并非执着于聚散,而是如那棵峭壁上的孤松,无论风雨晴晦,只是安然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地生长,活出自己的姿态。
下山的时候,暮色已渐渐合拢。那斑斓的秋色,在薄暮里失了些许明艳,却添了几分沉静的温柔。回首再望,秦岭之巅已隐入苍茫,云海也想必依旧在不为人知地翻涌着。我带不走一片云,一片叶,但我的行囊里,却仿佛被塞得满满当当——那是草木用色彩写就的信,是云海用虚无阐释的道,是一位老人用沉默点破的禅机。这沉甸甸的,都是秦岭赠予我的,秋天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