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宾
每次回到老家,最先映入眼帘的,总是父亲在田埂上的身影。他弯着腰,手里握着锄头,像一棵深深扎根在土地里的老榆树,沉默却有力量。风掠过田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露出后背那道因常年劳作留下的褐色印记。那是岁月刻下的农民符号,也是泥土里长出的脊梁。
父亲与土地的缘分,要从他十六岁那年说起。爷爷走得早,家里的重担突然压在他肩上。彼时的田埂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父亲踩着没过脚踝的泥巴,把种子播进地里。他说,第一次收割时,看着金灿灿的麦子,眼泪差点掉下来。那是一家人的口粮,是活下去的希望。从那以后,土地就成了父亲的老伙计,春种秋收,寒来暑往,他用脚步丈量着每一寸土地,用汗水浇灌着每一株庄稼。
春分过后,地里的麦子开始拔节。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扛着锄头下地了。他会蹲在麦垄间,仔细查看每一株麦苗,遇到杂草,就用手小心翼翼地拔掉,生怕碰伤麦苗的根。阳光慢慢爬上山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滴在麦苗上,顺着叶片滚进泥土里,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约定。有一次,我跟着父亲去地里,学着他的样子拔草,没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痛。父亲见了,笑着把我拉到田埂上,递来一碗水:“庄稼和人一样,得用心疼。你急着赶进度,草没拔干净,还伤了麦苗,这不划算。”我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却能像做针线活一样仔细拔出苗间的一根根杂草,一点点感知到土地的温度。那是几十载晨光暮色里,他蹲在田垄间与泥土对话、跟庄稼谈心,才熬出的默契。草叶的纹路、泥土的干湿、麦苗的呼吸,都藏在他掌心的沟壑里,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夏天的太阳格外毒辣,地里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密不透风的玉米地像个大蒸笼。父亲却要钻进玉米地,给玉米施肥、除虫。他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毛巾,钻进玉米地没多会儿,衣服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有一次,我去玉米地送水,刚走进去就觉得闷热得喘不过气,玉米叶刮在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印。找到父亲时,他正背着装满肥料的背篓,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背篓带子就往肩膀里勒紧一分。我喊了声“爸”,他回过头,脸上全是汗珠,笑容却格外明亮:“快出去,这里热,别中暑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不是不怕热、不怕累,只是为了这个家,他把所有的苦都藏在了心里,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了土地。
秋收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也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金黄的稻穗压弯了稻秆,父亲拿着镰刀,弯着腰,一刀一刀地收割着。他割稻的动作很熟练,左手握住稻秆,右手挥镰,“唰”的一声,一束稻穗就落在了身后。一天下来,他能割完好大一块地,身后的水稻堆成了小山。傍晚时分,父亲会把收割的稻子收好,第二天摊在晒场上,用木耙一遍遍地翻动,让阳光把稻谷里的水分晒干。夕阳洒在晒场上,也洒在父亲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坐在晒场边的石碾上,点上一支烟,看着满场的稻谷,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那是丰收的喜悦,是对土地最好的赞美。
冬天的土地看似沉寂,父亲却没闲着。他会把秋收后留下的秸秆切碎,拌上牲畜粪便堆成农家肥,再用塑料布仔细盖好,让肥料在冬日里慢慢发酵,等来年春天撒进地里,给庄稼添足“营养”。他还会把家里的锄头、镰刀、犁耙等都搬到院子里,用砂纸一遍遍打磨生锈的部件,再给轴承上点机油,确保开春下地时农具都好用。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父亲在院子里打磨犁耙,手指冻得发紫,不小心被锋刃划了道小口子,鲜血渗出来,他只是用嘴吸了吸,又继续低头打磨。我心疼地递过创可贴,让他别干了,他却笑着说:“没事,这点伤不算啥。土地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这些农具收拾利索了,开春种地才不耽误工夫,庄稼才能长得旺。”
父亲这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却懂得最朴素的道理。他常说:“人不能忘本,我们的根在泥土里,在田埂上。”小时候,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总想着长大后离开农村,去大城市生活。直到后来,我在城市里打拼,遇到困难时,总会想起父亲在田埂上劳作的身影,想起他说过的话。是啊,父亲就像土地一样,默默付出,从不抱怨,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用自己的一生诠释着责任与担当。他的脊梁,是在与土地的朝夕相处中,在一次次的劳作中,慢慢“长”出来的。那是坚韧的脊梁,是奉献的脊梁,既支撑着一个家庭,也支撑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脊梁。
我成家有了孩子,带孩子回老家时,我会牵着孩子的手,走到田埂上,指着正在劳作的父亲,对孩子说:“你看,那是爷爷,他在给土地‘治病’,在给庄稼‘喂奶’。爷爷的脊梁,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是最坚强的脊梁。”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去摸田埂上的泥土,脸上满是好奇。我想,等孩子长大后,他一定会明白,爷爷的脊梁里,藏着对土地的热爱,对家人的责任,也藏着我们每个人的根。
泥土是朴实的,却能孕育出希望;父亲是平凡的,却用一生的坚守,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他的脊梁,长在泥土里,却高于云端;他的故事,绝不惊天动地,却足以让我铭记一生。那从泥土里长出的脊梁,不仅是父亲的脊梁,更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民的脊梁,是支撑着我们这个民族奋力向前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