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
张诗群新近创作的中篇小说《寻找余焕章》经2025年第9期《小说月报·原创版》甫一推出，便引发了广大读者的热议。我这个乡村教师在第一时间拜读后，亦是感慨万端心潮涌，于此不揣谫陋，妄评一二。
开场：一块补丁的振幅
张诗群匠心独运，把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巧妙压缩进几万字的中篇里，却又留下一条足够我们奔跑的大道——从寿州县城到正阳关镇，复从正阳关镇到定远烈士陵园，一路穿越历史的烟云，迂回抵达被尘封的真相。
就在道路尽头，是一块被无情的岁月风雨剥蚀褪色的蓝印花布补丁。这补丁很轻，轻得可以被纷飞的流言转瞬裹走；这补丁又很重，重得足以压垮长达80年的偏见。可以说，小说的所有叙事动力，都源自这块补丁的振幅：它让主人公余是乎的“寻找”成为一次血脉与历史的共振，而不是陷入简单又庸常的“寻亲”套路。
故事：两条河流的交汇
故事的表层极为清晰，情节充满悬念，却算不得复杂：“我”（孙子余是乎）为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寻找失踪80年的爷爷余焕章；南京女子白兰为完成奶奶白慧兰的遗愿，寻找因救她而牺牲80年却改名换姓的地下党员王葆真。当两条线索在正阳关的码头交汇时，我们最终才如醍醐灌顶：原来爷爷余焕章，或就是地下党员王葆真。
不过，睿智的作家才不会这般平铺直叙。转念，我们不难发现，张诗群真正想描摹的，是两条更为湍急、更为汹涌的暗河：一条便是“被误解的私人史”——余焕章在家谱上被两把“镰刀”叉掉，在街坊口中是败家子、瘾君子与负心汉；另一条呢，却是“被稀释的大历史”——烽火年代里，无数地下党员以假名义勇赴死，墓碑上却唯余冷冰冰的“×同志”几个字。当两条暗河在“蓝色印花布补丁”处合龙，小说便完成了最动人的叙事：把宏大的革命史，重新缝进最细小的针线；把最私密的家族伤痛史，归还给时代公共记忆。
叙事：直播时代的“反向蒙太奇”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现场直播”，却又有意违背“爽点逻辑”：读者最渴望的当然是高潮连击，作者偏又让线索一次次在关键处中断；观众或许早已习惯了“烂尾”，作者偏又用DNA比对把故事钉死在“历史真实”上。
没错，这是一种高明的“反向蒙太奇”手法——把镜头倏然从“传奇”拉回到白发、皱纹、补丁与墓碑上的青苔。这亦似在提醒我们：平台直播貌似可以制造一切，但终究制造不了一块补丁上积淀的伤痛与别离、憧憬与坚守、牺牲与奉献……
人物：缺席者的多重投影
小说中，爷爷余焕章，或者说地下党员王葆真并未正面出场，但这一人物形象却又如一束阳光穿过三棱镜，赫然折射为多重色彩：在田老头眼里，是败家子的镜像；在奶奶余周氏眼里，又成了灯下缝衣的丈夫，成了亲了儿子额头后转身远去的背影；在方老师眼里呢，则是用香烟、镯子、蓝印花布补丁与敌人周旋的英勇又智慧的地下交通员；而在追随直播的万千网友眼里，却又是不折不扣的可以随时被剪辑成“浪子回头”“谍战英雄”等吸睛的流量素材……
一个处处在场又处处隐身的人，被同时“切割”为互不相容的多面侧影，碎成斑斓的误解。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她并不急着澄清，而是让误解自己生长、膨胀，直至变得荒谬。当“浪子”与“英雄”两个极端同时抵达，读者或会了悟：真正的余焕章，似比所有误解加起来还要复杂得多吧。
细节：补丁、乌龟、直播火箭
作家看似漫不经心，引领读者轻松前行，实则细节如花开满路，又像钉子，一颗一颗，悄悄楔进文本。
且说“补丁”，无疑是不可或缺的“隐线”，因其既是奶奶的头巾，又是暗藏情报的封套，最终则又成为指认烈士身份的唯一“物证”。再说绿毛龟，表面上看，是田老头养的一只宠物，同时却又是对“家族遗传脸”的嘲讽之源，更是余是乎第一次流量变现至关重要的道具——乌龟与主人“撞脸”的短视频，构成对“血缘”最轻佻的玩笑，却又在小说结尾被最庄重的血缘推翻“打脸”。
至于直播火箭，则更有意味。谁又能料到，当主播讲述奶奶如何被枪托砸倒时，屏幕竟“唰”地飞过火箭礼物——火箭虽是虚拟的，但价值却至少是500元人民币，玩儿似的！那一瞬间，火箭的冷焰与补丁的粗粝，火箭的赤红与补丁的淡蓝，构成了这个时代最荒诞的对照……
语言：短句的骨，长句的血
小说语言精妙，极富画面感。“偷？自家的银子还去偷？”类似的短句是人物在极限情绪下，如尴尬、愤怒、震惊时的生理反应，带着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亦带着扑鼻的烟味、酒味甚至血腥味。而长句呢，却像淮河流水，负责抒情与回望，把短句磨出的棱角再悄悄抚平，如“淡蓝色的勿忘我穿过无名的藤蔓和草叶，悄然又繁密地一路开向远方，仿佛是写在大地上的无声诗行”。
短句与长句的交错，构成必要的叙事呼吸——呼气是短句的锋利，吸气是长句的绵柔。更妙的是直播弹幕的拼贴：“人间小富婆321：苦命的奶奶，大哭大哭！”“往事如烟666：太可恶了！流泪流泪流泪！”直率又粗鄙，让读者在笑与泪之间不断切换频道。
主题：把英雄从“传奇”里救出来
诚然，我们早已见惯了对英雄的仰望。但，我们又鲜见“把英雄从误解里打捞出来”的故事。余焕章（王葆真）的最大悲剧不是死于子弹，而是牺牲后仍被当成“浪子”“瘾鬼”等——英雄的光环被家族亲手熄灭。
小说用“蓝印花布补丁”这一最家常的物件，把史诗重新缝进日常：原来英雄非从天降，他只是把妻子的头巾缝进了袖口，把情报塞进补丁，把归期留给了无法兑现的承诺。当余是乎在直播间喊出“我不会放弃寻找”时，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我要把爷爷从“被误解的一生”里救出来，让他回到最普通也最珍贵的本身——父亲、丈夫与家人。
结尾处DNA比对前的悬置状态，可以说是小说的高光之笔。它既保持了叙事的开放性，又将主题升华到新的高度——无论结果如何，寻找过程本身已经改变了寻找者。余是乎从被迫寻亲到主动承担，从流量奴隶到历史真相的守护者，在不知不觉中已完成了自身的精神成长……
张诗群用一次看似温情的家族和解，刺破了我们对“历史”与“流量”的双重幻觉：历史不是档案馆里尘封的卷宗，而是奶奶缝于袖口的一块蓝布补丁：英雄亦不是热搜上的传奇，而是被你误读半生的亲人。当我们终于学会在补丁里看见山河，在家谱的空白处听见枪声，或才算完成了对祖辈最迟到的敬礼，也完成了对自己最严苛的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