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蓉
转眼，你离开我们一年了。
一年的时光，很快，一天、一周、一个月，就像翻书一样，来不及细读，就翻过去了。我接受了离别，却低估了思念。你会在一个个寻常的场景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在一个喜宴上听到有人唱《小小竹排江中游》，一瞬间我就怔住了。那是你教我和弟弟唱的第一首歌，是在一个夏夜，我们躺在凉床上，你一遍遍教我们唱这首歌，还讲那个年代的红色故事。以后每当我听到革命年代的歌曲，会有油然而生的熟稔和亲切。
每次去上海坐地铁，穿过汹涌的人流，我仿佛看到你背着包步履矫健行色匆匆，我会莫名地心疼。想起你一个人往返上海治疗，在打过几次车后你就学会了乘坐地铁。你会得意地告诉我，你是怎么一站没错地从高铁站抵达医院。我是真的佩服你，在陌生的城市是如何记住错综的路线顺利往返。我会懊悔，没有陪你一起去，我也没有在你健康的时候多陪你出门看看风景，你是那么喜欢旅游。甚至，我都没有多陪你说说话……
我现在不愿经过医院门诊大楼门口的那条路，因为那是你离开时走的路，就连看到医院大楼，我会想到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你时常站在那里眺望远方。你从没料到身体那么强壮的自己会一病不起，你想象着能快点康复，就能下楼去晒晒太阳……
有时候，连雨天也变得那么相似，阴沉的天气，突然下起雨，也会让我想到你离开那天的天气。
很奇怪，你走了这么久，我竟然从来没有梦见过你。有时候觉得，你还在乡下，坐在桂花树下打盹。但其实，随着你的离去，乡村也已经消失在我们的生命中。只有一次，你离我最近。那是在你离开的一个月后，有一个雨夜我开车回家，路过东门口的公交车站。我以前常送你到这里，因为你总是执意不肯让我开车把你直接送到家——你觉得那样既浪费油钱，也耽误我时间。这就是你，哪怕很简单的事，你也尽量不给人添麻烦。从小，你就告诉我，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你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你是一个好父亲，也是一个好老师。
那一晚我很难受，很多事情要压垮我。回来后我一个人在书房，燃起一炷香，默默地流泪。其实我已经不太会哭了，泪水也算稀有金属，但那一晚不知为何泪落如雨。夜深我才下楼入睡，一直似睡似醒，破晓时分，朦朦胧胧中察觉到你好像来到了我的身边，双手搭在我肩上，对着我絮絮说着什么，我清晰地感受到你手臂的重量和耳边的絮语，只一分钟不到你就转身走了。我睁开眼，突然感觉全身轻盈，又像注满了能量。这真的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爸爸，你是来给女儿安慰和力量的吗？
自你走后，我变了很多。首先是和妈妈的相处。她和你一样一辈子勤劳俭朴，像蜡炬熊熊燃烧，却忘记了自己已是风烛残年。弟弟形容她有福不享，没苦硬吃，虽然我对她的一意孤行也深感无奈，但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和她争执，我试着去理解和倾听，也会温柔回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面对亲人的时候会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但我终于懂得不再尝试去改变谁，哪怕我们是血脉至亲。每个人有每个人要走的路，和要经历的命运和因果。我好像没有了对别人的所谓期待，也没有了对外界的任何恐惧。抑或，你的离开让我明白，生命无常，皆为虚妄。能够照顾好自己的身心，走在这崎岖的世间，过好明亮的每一天，已属不易。不忧不惧，亭亭净植，不辜负你给我起的名字。
妈妈瘦了很多，但是精神状态还好。没有你的庇护，弟弟们好像也长大了。我们这一年都不太容易，但也把自己活成了孤勇者。在暗夜里寻找光明和温暖，也懂得了去做自己的光。你留下的那些好，都在我们身上慢慢长。你的乐观坚强，是种在我们基因里的。我们会走好脚下的每一步，彼此守护。请你放心。
从前你来我家，晚上就住在书房。我给你铺被子，问你楼上冷不冷，你总是笑着说好得很。有时候我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打字，仿佛你就坐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我，眼里有满满的慈爱和骄傲。爸爸，我是你的骄傲对吗？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也从没有当面对我说过，此生，也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但是爸爸，我很幸运，今生能成为你的女儿，这是我的骄傲。
爸爸，你在另一个世界，不要再辛劳，要多去做你喜欢的事情。你是喜欢热闹的人，多和人聊聊天。看看书、下下棋，去学一门乐器，有空就去看看山水。你那么聪明，不管去哪里，一定知道路线。
今夜，我又坐在书房写字。风拂过窗外的桂花树，像你轻拍我肩膀的手。远处好像还有歌声传来。你在我的笔下，也永远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