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飞（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近年来，中国汽车工业突飞猛进，正从汽车大国走向汽车强国。芜湖地处长江下游，近年来已成为全球重要的汽车工业基地。为深入探究我国汽车工业在全球汽车工业体系中的崛起逻辑，2024年9月以来，我在安徽省芜湖市开展了长期的汽车工业调查。
通过翻阅历史资料，我发现芜湖汽车工业最早可追溯至新中国成立后。20世纪80年代中期，其汽车零部件产业发展良好，能够为全国货车工业提供配套。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国经济体制发生剧变，计划经济“有形之手”下的工业品“统购统销”制度逐渐被取消。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当地零部件工业企业连年亏损，直至企业改制或破产。从这一段历史来看，芜湖似乎并不具备发展现代汽车工业的“强基因”，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当地汽车工业能够实现转型突破？
在当地史志等部门、民间文史爱好者以及新老汽车人的帮助下，我遍访芜湖汽车工业的关键亲历者。通过口述历史访谈，我发现，20世纪90年代初，尽管芜湖的原有国营和集体汽车零部件企业陷入困境，但市场和社会活力的释放成为“无形之手”，推动芜湖与整车工业结缘。当地部分国营工厂的技术和管理人员、乡镇企业家利用自身关系从外地引入造车技术，建立起以手工敲打和手工拼装工艺为基础的土法造车工业。20世纪90年代，当地先后成立了八九家整车厂。但由于技术和生产工艺落后，加上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以及当时国家汽车工业产业政策的收紧，这些整车厂大多是昙花一现，但也为芜湖发展轿车工业留下了宝贵的火种。
在访谈中，老一辈汽车人在时代洪流中寻求突破的故事，真实地冲击了我的灵魂。他们不屈不挠、奋力突围的内核气质，构成了芜湖乃至我国汽车工业崛起的精神底蕴。
一位84岁的老工程师神采飞扬地向我讲述他制造农用运输车的传奇往事。他一边如数家珍地展示一张张泛黄的工作照片、获奖证书，一边回忆当年并肩作战的同事们如何聪明有趣。说到动情处，这位老人眼角泛起泪花——不少当年的“战友们”已经永远离开了。最让我动容的是，他说道：“我们造的车，就像自己的孩子。虽然它们早已不在，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
一位退休的村党委书记自豪地回忆起他当年如何带领全村办起汽车厂，使这个村庄成为安徽省第一个“亿元村”。在汽车厂发展最鼎盛的时期，他曾率队赴韩国釜山考察现代汽车。当他回忆起在釜山码头看到滚装船上成千上万整齐排列的车辆时，眼中闪烁着震撼的光芒。他也略带遗憾地感慨，村办工厂终究难以承载现代化汽车工业的宏大梦想。
仅凭市场与社会的“无形之手”，芜湖很难打造一家现代化、专业化、规模化的车企，此刻地方政府那只“有为之手”就发挥了关键作用。为了将汽车工业发展成为地方支柱产业，安徽省与芜湖市两级政府摸索多年，在1995年启动安徽省“951工程”。亲历者回忆，这一工程一方面把本地工业体系里最优秀的人全部“收编”，另一方面又从全国头部车企吸引来一批怀揣“民族汽车梦”的技术、管理精英，芜湖自此诞生了中国较早的自主品牌汽车。
迈入21世纪，中国加入WTO，芜湖的汽车工业遭遇所有自主品牌必经的“成长痛”，最具挑战的是国外竞争对手发起的供应链断供威胁。为了彻底摆脱核心技术和知识产权“卡脖子”的威胁，唯有把逆向开发升级为正向研发。紧接着，芜湖启动了“招商引智”工程，许多来自全球头部车企和零部件供应商的研发和管理人才被招引至芜湖。其中，有许多华人工程师不满足于国外安逸现状，抱有发展民族汽车工业的理想，陆续在芜湖扎根创业，用了20多年时间把过去被国外厂商“卡脖子”的核心技术啃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整理调研资料时，我常想起中国汽车工业奠基人之一饶斌在暮年时的话：“我愿意躺在地上，化作一座桥，让大家踩着我的身躯走过，齐心协力把轿车造出来，实现我们几代人的中国轿车梦。”
回望芜湖老一辈汽车人的个人生命历程和艰难创业过程，我突然领悟了中国汽车工业内生的精气神。这股精气神就是在各种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先想办法把车造出来，再一点点把它造好，最后把核心技术攥在自己手里。这股精气神形成于国企改制、乡镇企业冒头、合资潮、产业政策变迁和中国加入WTO这些时代变迁的节点里，体现在个体找机会、破困境走过的每一步里，像接力棒，通过几代人传承下来。
可以说，历经30余年的发展和沉淀，汽车工业作为芜湖的支柱产业真正再造了这座城市。如今，芜湖已成为全球汽车工业中一个无法忽视的重镇。它的崛起，正是中国汽车工业重塑世界产业格局的缩影。在访谈中，一位零部件公司的创始人骄傲地说：“我在2000年进入国际市场后，就没有竞争对手。”饶斌老先生“化作一座桥”的夙愿，如今已不再是悲壮的期盼。因为桥，已经建好了。
中国制造的车轮滚滚向前，中国汽车工业的未来，光明而灿烂！
转载自11月14日《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