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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芜湖日报

秘密

日期: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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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8版:繁昌·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鲍山宏

“四儿,回来吧,你爸这回不行了……算是娘求你了……”

娘这次的确不同以往,娘在电话里哽咽得就快说不出话了。

在妻子的武断强压下,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了从深圳开往家乡的动车。

车窗外的田野,村庄,城镇,河流,高山……各种景物倏忽而过,他一路无语,这些不断变换的景物,勾起他积压于心的过往苦痛。

20多年前,他还是个乡下的读书娃,像众多农村穷孩子一样,他勤奋苦读,期望通过高考,鲤鱼跃龙门,改变自己的命运。复读的第二个年头,他感觉考得不错,仿佛看见希望女神微笑着向他伸开了双臂。但他的内心同时又忐忑不安。等待录取通知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早晚都要跑去学校,却一天又一天地失望而归。看着其他同学陆续从学校拿到了自己的高校录取通知书,兴奋离去的背影,后来他竟不敢再去学校了。看着他躲在家里焦躁不安,团团乱转,父亲决定接替他去学校探询消息。

八月是个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的日子,这一年对他来说却是个度日如年的八月。

九月的一天,父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来到他的床头。“四儿,要不咱再复读一年吧。”

“三年了,我都没能考上,我心死了!”

“不,只要咱好好学,就一定能考得上。”父亲继续给他打气鼓劲。

“算了,我回家帮你种田,我就是个修地球的料……”他赌气似的冲着父亲。

不料父亲却说:“四儿,其实,其实你是考上了……”

他一跃而起。

“考上了!通知书呢,为什么你没拿回通知书?”

就在那天,父亲才告诉他,他考上了,是父亲回家途中不小心跌入河中,通知书被大水冲走了。

那天,他疯了似的往河边跑,继而生死不顾地一头栽入家乡那条湍急的河流中。是紧随而来的父亲在几位乡邻的帮助下,才从死神手中挽救了他。

他病了,一躺就是半个多月。这段时间母亲和姐姐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安慰他,而父亲不敢近前一步,因为只要听见父亲的说话声他就歇斯底里地狂呼乱叫。他恨死了父亲,是父亲一手断送了他的美好前程,是父亲弄得他让人耻笑,他要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家。

他义无反顾地走了,他坚信自己的能力,是父亲毁了他的未来,他要去远方,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母亲抹泪把他送到村口,他发誓要混出个模样来,将来好好孝顺母亲。他漂泊到了南方,成了农民工中的一员。

后来他的确孝敬母亲,儿子出生后,母亲曾来到他的小家庭给他们夫妇带儿子。一段日子后母亲要回乡下老家,他挽留母亲,说家里有哥哥姐姐呢,管那么多干啥。母亲忧郁地说,你爸在家呢,他们谁能照顾好他,我在这里就是放心不下。

说到父亲他就不想说什么了……

十多个小时后,动车停靠在他家乡县城的站台,妻子拉着他随着人流走到了站前广场。多年未见的大姐一眼就认出他来。大姐上前也不多话,接过他的行李,招呼他们径直上了一辆停放在路边的别克轿车。他们一上车,车就开动了。大姐介绍开车的人说:“这是你大姐夫。”又冲着丈夫说:“这是老四一家。”他们相视一笑,虽说有些尴尬和生分,也算是见面相识了。

车没有往乡下老家开,却一头开进了城里。

“姐,是去你家吗?”他忍不住问道。

“不是,是去医院。”

“医院?”

“别问了,去了就知道了。”大姐头也不回地回答他,语气里明显夹枪带棒。

他不敢再多问什么,前面坐着的大姐变了,已经不是20多年前那个知冷知热、关心疼爱他的姐姐了。算了,毕竟20多年没见,日后会好起来的。

车开进了县医院,大姐下车没有招呼他,急匆匆地直奔住院部。他自觉地跟着大姐往前走。大姐带着他们来到一间病房前,打开门,一把就把他推了进去。一家人都在,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母亲是越发得老了,越发矮小瘦弱了,越发单薄憔悴了。母亲见了他,从病床前颤巍巍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右臂膀,怕他跑了似的就往病床前拖。他明显感到母亲整个身子都在抖动,凌乱灰白的毛发下小脑袋更是颤抖得厉害。但当他的目光转移到病床上那个他唤作父亲的人时,刚刚奔涌而来的悲伤情绪又得到些许缓和。

就是这个人,让自己从一个天之骄子般的大学生,沦落成建筑工地的泥瓦匠、铸造车间的翻砂工……他由此而吃遍了苦头,尝尽了世态炎凉。

母亲说:“四儿,看看你爸,和他说说话吧,他就要走了。”

他这才注意到,病床上的父亲已经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心酸,但多年来受顽固心态的影响仍然强撑着。

“老四,给爸跪下!”大哥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他站着,一动未动。大哥见状就要扑过来,母亲一把抱住了大儿子。大哥挣了挣,或许是怕伤着了老母亲,无奈地放弃了。

短暂的沉闷,大姐忽然哭着大喊了一声:“妈,你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他就是个混账东西!”

“你们都不说,我来说。巴老四,我告诉你,当年你根本就没有考上什么大学。是爸怕你想不开,是爸想让你继续复读,是爸怕你失去了做人的信心,才编了个通知书掉水里的谎言,还要一家人都要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可你,可你……狼心狗肺的东西,折磨了爸二十多年……”

他惊呆了。他看见父亲干瘪的嘴巴哆哆嗦嗦翕合着,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来,他看见父亲深陷的眼窝里汪着的浑浊泪水,渐渐地溢出眼窝顺着瘦削的面颊流了下来。

“爸,爸……”

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一把抓住父亲的一只手,哭着喊着,但他明显感觉到父亲的手凉了,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