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7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芜湖日报

江城深处的回响

日期:11-12
字号:
版面:第A04版:留春       上一篇    下一篇

汤佳佳

文学的地域性,从来不是视野的边界,而是深度的沉淀。

芜湖文学创作的独特价值,正源于其扎根于这片江水浸润的土地,却能从地域的经验与肌理中,开掘出关乎人类共同命运的普遍性主题。近年来,芜湖作家展现出一种可贵的文学自觉:他们既不陷于地方符号的简单复制,也不盲目追随抽离现实的“现代性”幻象,而是以一种清醒而坚定的姿态,在本土与世界、传统与当代之间,寻找到了一种珍贵的叙事平衡和美学支点。

水缘叙事的当代转型

万里长江在流经芜湖时候,拐了一个近乎90度的大弯,这一独特的地理奇观恰如芜湖文学深具张力的“水缘叙事”传统。青弋江与长江在此交汇,不仅孕育出独特的水缘文化基因,更催生出以《行走青弋江》为代表的当代转型之作。该书突破地方志写作的局限,以人类学视角追踪青弋江流域数百里流踪,透过两岸生民的生存图景,探寻水文明对现代社会的启示价值。作品将青弋江既作为具体的地理存在,又升华为时间之流的象征,承载着历史变迁中个体命运的浮沉。这种将地理要素转化为哲学思考的叙事策略,标志着芜湖文学实现了从“描写地方”到“通过地方思考”的深刻转变。在更多芜湖作家的笔下,长江不再是被浪漫化的抒情对象,而成为一个充满现代性张力的矛盾复合体——它既是生命的滋养者,也是生态危机的见证者;既是传统文化的边界,又是现代文明的入口。这种辩证的叙事视角,使地域性写作升华为具有普遍人类意义的深度思考。

工业遗产的美学重铸

芜湖作为近代工业文明的重要发源地,其丰厚的工业遗产为文学创作提供了独特的叙事资源。然而芜湖作家的深刻之处,在于他们并未沉溺于怀旧情绪,而是以美学的眼光对工业历史进行创造性重铸。

《从旧埠到新城》一书依托珍贵的一手史料,深入剖析芜湖工业化进程中的关键事件与城市转型的内在逻辑,揭示出工业文明与城市肌理的重塑关系;而《芜湖纺织工业志》则系统梳理了纺织业在技术革新、产品外向型发展等方面的演进脉络,彰显芜湖作为中国工业启蒙之地的历史深度。前者着眼于宏观的城市变迁轨迹,后者聚焦于具体产业的现代化进程,二者以不同的维度共同勾勒出芜湖工业化历程的独特路径。

这种对工业遗产的文学处理,展现出一种历史辩证法的深刻智慧。作家们既审视工业文明所带来的异化现象,也珍视其中蕴含的劳动尊严与创造精神;既批判粗放式发展导致的生态代价,也铭记那个时代炽热的理想主义光芒。这种对历史复杂性的忠实保存与美学转化,使芜湖的工业叙事超越了简单化的价值判断,获得了更为丰厚、更具张力的美学品质,从而实现了从“工业记忆”到“文学诗意”的升华。

非虚构写作的伦理深度

近年来,芜湖非虚构写作的崛起尤为值得关注。以《年广九与“傻子瓜子”》为代表,该作品通过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多维度地呈现了“中国第一商贩”“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九的人生轨迹与命运沉浮。既包括他艰难曲折的创业历程,也涵盖其生动坎坷的情感经历,以及背后错综复杂的家族与人际网络。作品并未停留于事件表象,而是以深描的手法还原出一个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的“傻子”形象,在个体命运中映照出改革开放初期民营经济的真实生态。

此类写作的独特价值,不仅在于对地方性史料的抢救式保存,更在于其展现出一种尊重他者、敬畏真实的叙事伦理。作家拒绝轻易做出道德审判,而是致力于开掘历史与人性中的复杂面;他们不代人物立言,而是构建起容纳多重声音的叙事场域,使文本成为多种经验对话的空间。正是这种清醒、克制而包容的叙事姿态,使芜湖的非虚构写作得以超越宣传或意识形态的简单工具性,从而捍卫了文学应有的独立与尊严,也为我们理解大时代中的个体命运提供了更具深度的思考路径。

千年历史的通俗传播

芜湖古称鸠兹,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追溯至2500年前的春秋时期。这座依江而生的城市,历经鸠兹古邑的肇始、三国迁治的嬗变,再通过明清工商业,逐步积淀出独特的历史文化体系。

《这样读懂芜湖》一书,摒弃传统方志的繁复体例,另辟蹊径地从地名典故、历史人物及岁时风俗等维度,以“说故事”的方式重构城市肌理,在考证史实的基础上融入口语化表达,将芜湖人、芜湖情娓娓道来,如邻里闲话、如促膝长谈,以此建立一种“可触摸的历史感”,让读者不知不觉地在情感共鸣中完成对城市的文化认同。

而《最后的芜湖古城》则更具系统性与文献意识。该书以城垣变迁与社会演进为经纬,从先秦筑城直至明清鼎盛,将芜湖的城市空间演变与市民日常紧密结合。书中大量老照片、地图与口述史的运用,不仅再现了古城的物质形态,更重构其精神场域与集体记忆。它既是一部城市考古之书,也是一部市民生活的微观史,展现出历史写作从“宏大叙事”向“日常叙事”的深刻转型。

这类作品的出现,标志着芜湖历史书写正在发生一场静默而深刻的变革:从官修方志的权威话语,走向民间的、多元的、情感化的叙事重建;从聚焦帝王将相、巨贾鸿儒,转向寻常巷陌、市井烟火。它们不仅是城市历史的通俗传播,更是一种公共记忆的主动建构,体现出当代芜湖对自我文化身份的清醒认知与主动阐述。在这里,历史不再只是教科书中的冰冷知识,而是可感、可触、可忆、可思的“我们的故事”。

反思批判的现代表达

芜湖文学的深度,更体现在其对于现代性的自觉反思与辩证思考之中。作为一个经历剧烈变迁的沿江城市,芜湖作家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的批判意识。在多位作家的笔下,我们能够清晰看到对“速度崇拜”的警惕、对集体记忆流失的忧思。例如《拔蒲歌》,作者以真挚而温情的笔触,回望皖南乡村的今昔之变,细腻描摹了人物内心那座用以抵御外界纷扰的精神家园;而在《无名的芜湖:寻找故乡和风景》中,作者则通过书写城市人与故土之间疏离又牵挂的多维关系,重新阐释了“故乡”在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张力,以及城乡关系中那些被忽视的情感结构与文化维度。

这种反思并非一味怀旧或反对现代,而是试图在现代性内部寻找一种平衡与超越的可能。作家们借由芜湖这一具体而又极具代表性的时空样本,思考着如何在高速的城市化进程中存续地方性、在技术至上的时代中守护人文精神、在追求经济增长的同时维系生态伦理。这些源自“地方”却指向“整体”的思辨,使芜湖文学超越了地域限制,真正参与到当代中国精神世界的建构之中,成为反思现代性的一股重要的文学力量。

不可否认,芜湖文学的当代实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地域与世界”的深刻启示。真正有意义的地域性写作,从来不是自我封闭的文化围城,而是通过对一方水土的深入凝视,抵达人类共通的生存境遇;不是对地方符号的简单复写,而是以地方为方法,进入更广阔的精神对话。

芜湖作家以江城为镜,照见的是时代变迁中个体与社会、人与自然、记忆与未来等普世性命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芜湖文学早已超越了地理的边界,成为一股具有当代中国精神代表性的深沉力量,参与重构人类文明价值体系,从而让这座千年古城的文化回响,传递至更广袤、更深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