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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7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芜湖日报

黄洲未见苏东坡

日期: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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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8版:繁昌·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汪国强

终于体会了国庆假期的“堵”,沿着高速向前看,车辆排起两道长龙慢慢挪动,直至消失在远方的大别山,翻过大别山就是湖北黄冈市,是我们这一行的目的地。天忽然阴了下来,刚才还晴朗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把车窗打开半许,开启双跳慢慢徐行,边挪边看这真实的世界,也有风雨也有晴。忽然想到苏轼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感觉不实在,诗词的境界是一时的、诗意的、外达的,不能代表生活的底色,人活在喜怒哀乐中才感觉踏实。导航忽然提示“距离黄州区人民法院执行局还有266公里,大约还有3小时24分到达。”我眼角一跳,原来黄冈就是黄州,是苏东坡贬谪的地方,这里有《念奴娇·赤壁怀古》,还有《定风波》。高速终于慢慢流畅,家乡又在我的东方,大别山的“东坡”是那么雄峻、那么苍茫。

这次出行是为了当年的一个承诺,我任执行干警的时候,曾答应过一个当事人,只要能够提供被执行人的线索,天涯海角都去寻找。后来因工作调整,组织上任命我担任行政审判庭庭长,一晃5年已过,前天接到那个当事人的电话,说打听到被执行人在黄冈看守所,10月2日释放,如果错过就再难找到。我连忙联系执行局的同志备车出发,离开执行局时候,我看到当年的师傅还在埋头工作,头发已经全部白了。

师傅是差点“死”过一次的人,那年我陪师傅出差,连续干了两天两夜,人一旦过了极限反而睡不着,在返程服务区卫生间里,师傅忽然倒地,后脑勺“轰”一声砸到瓷砖地面,刹那我吓得脸色发白,怎么喊也喊不醒。司机正准备打120的时候,师傅忽然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横躺的身体十分意外道:“我正在想着案子的事,怎么想着想着睡着了。”我们坚持先带师傅到医院拍CT,结果竟然毫发无伤,医生满脸疑惑地问我真的听到“轰”的一声?我连忙点头确定千真万确,他看着我发红的眼睛让我立即回去睡觉,回到法院时仿佛看到满天红霞迎接我们,不由莞尔一笑,后来司机告诉我那天其实是阴天。

如果苏轼不是差点“死”一次,不知道今人还能不能够看到那些旷达而深远的文字,苏轼的“死”成就两个历史名词,一个是“乌台”,实际是御史台的官署,种了不少柏树,乌鸦常栖之上。还有一个是“诗案”,专指因诗文获罪的恶劣影响的文字狱。苏轼在狱中曾和家人约定,一旦营救失败便送鱼进监,后来家人误送给苏轼一条鱼、一些盐和醋。因为鱼和“余”谐音,盐、醋意味着“腌”和“烹”。苏轼认为死期已到,给弟弟苏辙写下诀别诗,其中“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让人不忍直视。每次读到这里,不免感慨,为什么宽容的北宋容不下一个如此可爱,多姿多彩的才子。转而又沉思,我们的文化底色中或许更喜欢一个历经磨难,又能一飞冲天的英雄情怀,或者是看透世情,力透纸背的绝世才情。一个爱吃红烧肉,喜欢题字、郊游的杭州通判转身离去,而拿着锄头的菜农已在黄州开垦了属于他自己的归属,那锄头一遍一遍地挖出泥土、挖出底色,挖出中华文化中最精深的密码。

黄州区执行局的同志十分热情,李局长放弃了两个休息日全程陪同办案,被执行人没想到被堵个正着,无奈之下只好先行凑部分执行款清偿债务,做了分期还款计划,也提供了财产担保。案子办得很顺,结束后我和李局长聊了下法院工作,互相介绍经验都感觉大有收益。安徽和湖北的法院都存在案多人少、经费不足的老大难问题。法院系统的执行条线工作非常辛苦、对抗性强,一般优先安排男同志,独立出来的执行局成了“光棍岛”,而本部审判大楼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女儿国”。几名男儿聊到浓处,准备私人凑钱买酒助兴,想到纪律要求工作全程不能饮酒,便微笑握手告别。临分别的时候合影留念,同事指着照片笑我pose有些娘,离开执行局几年柔了几许,我翻个白眼回:“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嘛!”

我相信这句话苏轼也是赞成的,虽然属于豪放派,但是他的“小词”也很漂亮,同样在黄州写的《蝶恋花》中“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流传千古。苏轼是柔软的,所以总能抓住人心最软的部分。哪怕在45岁到贫困的黄州。在路过一大户人家,听见墙内女眷荡起秋千的欢笑,不由道“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哪个在多情?哪个又在恼!他是否想起了那“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亡妻,还是那“千里共婵娟”的密州知己?他或许仍然扛着锄头刚从菜地返回,或许迎着雨后的夕阳抖索下湿润的蓑衣。再回望那酒酣胸胆的自己,西北望,有芹菜、桑果、却未必射天狼。我笃定苏轼从黄州走向豁达,但并不是毫无生机的阗寂,也并非超然离索的自赏,而是不带恨意的率真,高兴就笑,伤感便哭,后来回京见到苏辙果然高兴得哭了,留诗云“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色沾黄气”,多么可爱!

也有不喜欢苏轼风格的文人,李清照就认为苏轼的词是“句读不茸之诗”,意思是苏轼的词不是正宗的“小词”,而是长短不齐的诗歌。但是婉约派的李清照也曾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生猛句,证明了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相信“女儿国”的女同事也赞同,执行条线固然辛苦,但是审判部门也不轻松。女同事们长年阅卷写文书,颈椎都犯了毛病,这几年法院案件数量连年上涨,人手不涨。记得有位领导关心机关安全,问为什么法院晚上不关门也不关灯,院长苦笑说:“男女老少都在加班,否则根本转不过来。”法院人总感觉一直在案卷里打旋,稍有放松工作节奏就跟不上,同事们互相打招呼都匆匆忙忙。有时候不免埋怨工作太辛苦,也嗔怪微薄的收入和才华及付出不成比例。

好在苏轼也要为生计奔波,囊中羞涩便仿效白居易在黄州东门外开垦土地,号“东坡居士”,故而人称苏东坡。可叹富足的北宋居然忘了这位最有才华的“士大夫”,可是苏轼并没有恼恨,认真地向农民学习开垦技术,有诗云“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苏轼种地是认真的,能写出绝世文章的双手如今握住锄头,无数次的低头开锄,他一定感受到泥土背后文字的质朴,美丽和气节的交织、自然和禀赋的回响。大才子逐渐内行起来,总结为:“种稻清明前,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在无数次弯腰中找到了喜悦,在芬芳的野花中寻找新的美丽,在乡言俚语中找到了文字终极的意义。他或许微笑着搓起已经长满老茧的手,也无数次抬起头,遥看那美丽的晚霞。历经磨难的苏轼转向强韧、旷达、自洽,晚年再被贬至海南岛,因被贬的官员没有资格住驿馆,便自行搭建茅草屋,虽然破旧却怡然自乐,作诗:“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

我不否认我喜欢苏东坡,仿佛一起在田埂上就能畅谈文学终极意义,勤劳的黄冈接纳并反哺了苏轼,正如司法工作虽然辛劳,但是因为职业的性质,接近人性的深层,触摸真实的大千世间,这份快乐也深藏心底。李局长和我握手后便回去安排工作,我也要快点回家。毕竟为了外出执行多少耽误了“女儿国”的工作,行程太过匆忙,来不及瞻仰苏东坡雕像,也没有买东坡肉和东坡饼。上车就横躺在车位睡觉,眼皮一沉。我手里的笔变成一把锄头,挖开了大别山,挖开闭塞的胸怀。一本一本的卷宗飞开平铺,铺成一望无垠的田野,我微笑地甩开步伐,一锄一锄地开垦,从“光棍岛”挖到“女儿国”,身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颈椎中驱赶焦虑,皱纹里留下从容。互相打个招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晚灯。一觉竟然睡了8个小时,同事推醒我说已回到单位,我揉了下眼睛,确定看到晚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