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求平
小河像条银丝带绕村而过,渡口设在村东头。
摆渡的是一位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左大腿上部,留下一处暗红色的疤痕。夏天的中午,他穿着短裤划船时,那条细若麻竿一样的腿就裸露在外面。有人说,腿骨里还有子弹壳呢。
当然,这样的腿只是摆设,老兵旁边靠着一支拐杖,黑色杖竿,鎏金横柄,在日光下泛着沉实的光。
老兵当年出征前已订婚,拖着残腿回家,女方父母要悔婚。后来还是当地政府出面,安排老兵当上了一名渡船工。婚后,老兵的一女三男陆续出生。那个女子也很要强,学得一手好裁缝,生意红火,远近知名。
当年,老兵摆渡总是风雨无阻,不管是冬日天麻麻亮赶早市的,还是夏天烈日当空回村的,只要吆喝一声,就像战场上接到了命令,老兵用响亮的声音应答,然后,他拄着黑色拐杖一扭一扭地跨出后门,沿着石板铺就的台阶缓步而下,铁链甩向木船头的叮当声,船桨左右击水的哗哗声,声声入耳。
渡船在小河里来回穿梭,四季在两岸流动。
老兵家里的草屋变瓦房,土墙变砖墙,都是村里第一个。家境变好了,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老兵体力终究是越来越弱了,摆渡的工作慢慢转交给了在家务农的二儿子。农活忙时,老兵依然随喊随到。只是,他应答的声音小了,木桨起落不再有力。农闲时,二儿子接班,遇到风霜雨雪天,本就懒散的他就是迈不动步,过河的人等得不耐烦,就转到下个渡口了。村里人是包渡的,年底用稻米结算,想过河就直接划船来去,有时,上岸后铁链随意一扔,就变成了“野渡无人舟自横”。
一次,渡船被河水冲到下游两公里处,发现时,已是傍晚,小儿子刚放学回家,老兵把手上的黑色拐杖当枪使了,愤怒的吐沫像子弹一样射向儿子们:政府照顾我,渡船不只是我的口粮,还是为村民们服务的战场,不把渡船找回来,就等着吃拐杖吧……
1995年秋,妻子猝然离世。当时,小儿子要成家,他只能在房旁搭了一间披厦,独自生活。此时,老兵明显老了,小儿子接手渡口后,经营更是惨淡,但他再也没精力管了。
有时,小儿子送他到河对岸看病,老兵一拐一拐地登上渡船,坐在船沿口上不时用手划拉着流淌的河水,显得很惬意,很享受。下午没事,他就找几个老头玩旧式纸牌,混个寂寞。
2000年,河上架起一座现代化的大桥,天堑变通途,村民们欢呼雀跃,小儿子也暗喜,可以甩开身子出门打工了,老兵却整天摩挲着政府发的营运证,牌友喊他也不应。通桥典礼那天,鞭炮从早炸到晚,老兵独自在渡口坐到月上柳梢。
是年底,老兵去世了,墓地在他妻子旁边,坟头对着废弃的渡口。小儿子找到营运证,红皮本子内页印着“为人民服务”,钢笔写的“限载7人”已经褪色。小儿子将这些老兵生前最珍惜的物品,连同其它陪葬品一并放进老兵的墓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