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传喜
中国当下的文学批评已经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甚至批评家自己,对此都不甚满意。曾经在文学发展历程中发挥过重要参与和推动作用的文学批评,出现了严重的危机。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既有社会文化环境的原因,也有作家创作水平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批评家自身品格的原因。面对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批评家的职责显然是潜入文学的本体深处,探寻文学的隐秘风景,从而对其进行全面体悟、独到解读与正确判断,指出作家的得失,引导文学创作的潮流。但当下为数不少的批评家,在此方面显然多有阙如。从此意义而观之,作为一个学院派批评家,方维保以其敏锐的感受、独到的视角、厚重的底蕴、酣畅的表述,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个独特的艺术作品,呈现出一片片隐秘的文学风景,其文学批评因而显示出自身的独特品格——为读者甚至作者建构通向隐秘文学风景的津渡。
文学作品都有自身的密码,其中寄寓了作家对世界的认知,对生命的体验,对心灵的感受。作家在创作时,内心往往交织着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们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读者所理解和接受,自己在作品中预设的观念能够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作家与读者从而能够通过文学作品沟通交流、谐和、共鸣。但同时,作家在作品中所表达的,常常是至为独特的人生故事与心灵体验,有意无意间,总是在精心营造着一片隐秘的风景。这片风景常常是独属于自己内心的,甚至作家在创作时会隐隐担心读者找不到进入的路径,难以领略作品自己营造的独特意境。优秀的批评家要有批评的“气度”。这里所讲的气度,主要指的是批评家的情怀、高度和视野。批评家对文学要有虔诚的信仰,有能够将文学批评作为终生事业的情怀。方维保从事文学批评已达三十年之久,他始终密切关注文坛动态,对于重要的文学作品、文学现象,往往会敏锐感知,及时研究,准确把握。在其专著 《迷乱的风景——新时期文学现象论》《当代文学思潮史论》中,方维保对新时期以来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思潮都进行了关注,字里行间氤氲着浓厚的文学情怀,从中可以看出,作为批评家的方维保和特定时代的文学之间有着紧密的精神关联。
优秀的批评家还需要有站在超然的“高度”。如此,才能对文学创作进行清晰的判断、合理的评价和有效的引导。从方维保的批评文章来看,他超拔的批评家眼光源于他长期积淀的学养厚度,文学作品的广博涉猎,文艺理论的深厚修养,带来的必然是文学批评的高水平、高标准。比如他从“人民性”立场出发,撰写了《资本运作时代的人民和人民性思考》《人民性:危机中的重建之维》《人民性与穷人的道德理想主义》等文章,指出“人民性,不是要建构一种人民人格。人民性,只是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文学的人民性自它产生时起就与社会阶层的贫穷和富裕的差异相关。它虽然被绑在阶级论的战车上,导致了虚假的人民性,但它并不能改变人民性指向底层的本质。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它是艺术家的创作姿态。它不是对人民特征的具体概括和描摹。建构一种人民文学,所要建构的是一种作家的题材选择倾向和情感表达倾向,人民性是文学的。”这些有关人民性讨论的批评文章,凸显了方维保的价值立场、人文情怀,更凸显了他的文学批评玄览的高度。
优秀的批评家还需要有宏阔的视野。方维保的批评文章,总览之下,呈现出的是一种文学的整体观。他的文学批评涉及面很广,是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进行的整体观照,从五四文学一直到当下的文学,都被纳入他的研究视野之中,并且成为一个具有整体性的研究体系。而在这样一个跨度达百年之久的长时段文学史的链条上,方维保又重点关注了五四文学、左翼文学、抗战文学、新时期文学,考察了不同阶段文学的演变历程,探究了它们之间内在的关联。尤其是左翼文学研究,更加凸显了方维保整体性考察的宏阔视野。方维保在专著《红色意义的生成——20世纪中国左翼文学研究》中考察了广义的左翼文学和狭义的左翼文学,对左翼文学的历史语境、发展演变、内在逻辑和精神传统进行了系统梳理和全面阐释,充分彰显了左翼文学研究的重大而深远的意义。而他的比较文学研究领域,更是批评视野延伸拓展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永不熄灭的复仇与爱恋——论严歌苓的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从“原乡”到“本土”——海外华文诗歌的话语历程》等文章中,方维保在跨语境中,将不同地域、时代、风格的作家作品、不同的文学与文化思潮进行了比较研究,其内容之丰富、观点之独到、见解之深刻,令读者深得启悟。
宏阔的视野还体现在方维保对地域文学的整体关注上。方维保是皖籍批评家,对皖籍作家的关注,自然成为他文学批评的重点。更为可贵的是,他对其中的现当代皖籍重要作家,几乎进行了全景式的扫描。这其中包括现代的张恨水、苏雪林等,也包括当代的潘军、许辉、季宇、许春樵等。而其中关于张恨水、潘军和许春樵等作家,方维保还写出了系列批评文章加以考察;对于苏雪林,他更是格外倾心,在研究其作品的同时,还为作家写出了评传。宏阔的视野,当然也包括并关注那些正在成长中的作家,甚至是一些不太著名的作家。对于这些有良好作品不断问世的作家,方维保不但给予了足够的关注,还撰写了各种批评文章,深入细致地对其作品进行解读,以期促进中国当代文学的多样发展,因为正是这些作家和作品,使得中国当下的文学更具丰富性与多元性。
优秀的批评家要有批评的“力度”——即批评家的独立性、批评精神和感受力。方维保的文学批评具有较强的独立性。面对着繁复多样的文学作品与复杂多样的文学批评,他总是能做出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准确的判断,尤其是面对纷繁复杂的文学与文化思潮时,此种能力更显突出。比如面对迷乱幽深的文学风景,方维保能够在乱象中剥离出意义,在曲幽中探寻出路径,其对苏雪林的研究与评论,便是一明证。在《荆棘花冠:苏雪林》的后记中,方维保认为:“历史传记作品要求在说故事的时候,要有一定程度的简洁明白,但是苏雪林却挑战了我们在这方面的努力。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她在历史研究和传记作家的笔下仍然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她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混乱,矛盾,陌生,疏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的个体。而且,很久以来,她是禁忌,是隐语,是被忽略的存在。”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的个体”,引起了方维保的极大关注,他试图拨开历史的迷雾,发现与还原一个真实的苏雪林。
方维保文学批评的力度还体现在其“真正”的批判性上。比如在几乎众口一词的批评风潮中,他能够客观地指出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的弊端,且切中肯綮,针针见血。对当下文学的诸多缺失,也是敢于直言、毫不留情。即使是那些他比较熟悉的身边作家,他也是不顾人情,不做乡愿。比如在评论李幼谦的长篇小说《间岛铁骑》时,既充分肯定了其主题、题材、人物形象方面的成功,亦恳切指出:“作家还是有一些方面需要注意的,首先是处理好历史与小说之间的关系,还有就是怎样使得历史在小说的叙述语境中存在的问题。”再如在评论子薇的小说《血脉》时指出:“子薇在结尾的时候没有把整个作品的境界拔上去,如一般惯有的套路。”凡此种种,不为特例,处处体现出一个批评家应具的学术批判精神。
方维保文学批评的力度还体现在文学感受力上。这是他的文学批评最有价值的一个方面。当下的很多文学批评,其实是远离文学的。批评家喜欢套用西方的时髦理论和流行方法,对当下文学进行观照,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理论归理论,方法归方法,作品归作品,理论、方法和文学作品本身缺少紧密的关联。文学作品无比丰富的文学韵味,在这些批评文章中,却丝毫看不出来。这样的文学批评自然是乏力而无用的,或者说,在宏阔的视野下,他没有忽视具体的文本。在最新的批评文集中,他几乎每篇文章都是从具体的文本分析开始,举凡小说的故事架构、情节的推动技巧、语言的表述方式,甚至是人物的动作和对话,只要具有艺术特点与妙处,甚至是人物的动作和对话,只要具有艺术特点与妙处,均进行了针对性阐述。虽然有些批评文章,可能是应媒体约稿而写,因为篇幅所限等原因,未能充分展开,未免留有遗憾。可以说,方维保将文学隐秘的风景,通过细致而入微而又鞭辟入里的解读,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让我们感受到了文学的无尽魅力。
整体看来,方维保文学批评的气度和力度,是建立在自身积淀的厚度之上:长期的文学浸润、良好的人格修养、持续的专业修为、丰厚的专业学养、勤谨的学术钻研,既形成了独到的文学理解能力与不凡的学术研究能力,也滋养了其独特的学术品格与学术魅力。
(本文作者系东北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
本文系该书序言
《新世纪中国小说论稿》 方维保 著
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