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媛
夏日的余温,始终在十月的门槛上徘徊,既不肯爽快地退去,又不能阻挡秋意的渗透。这余温,便如一位迟暮美人,虽已过了最鲜亮的时辰,却还要倔强地留下些微的妩媚,教人既怜又叹。
直到十月中旬,天气依然如此暧昧着。白昼里,太阳依旧毒辣,将柏油路晒得发烫,路边的香樟树叶子卷了边,显出憔悴的绿色。早晚却已不同,晨起时阶前有了露水,夜来时微风中也夹了些许凉意。这冷暖之间的拉锯,便成就了所谓“余温”:不是盛夏那般理直气壮的酷热,也非秋日那种萧瑟的凉爽,而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一种温存,一种迟疑,一种欲去还留的姿态。
那日午后,看到楼下卖冷饮的老陈懒懒地坐在小凳上打盹,生意已大不如前。偶尔有孩子跑来,掏出几个硬币,他慢吞吞地起身,将上锁的冰柜打开供孩子们挑选。冰柜底部堆压的冰棍已冻得硬邦邦,孩子们仍嗦得咂咂有声,仿佛要吃尽这残夏最后的滋味。
母亲从屋里推开阳台门,手里团着刚拆洗好的被褥。“趁着日头还好,早点晒一晒。”她说。我抬头望天,果然湛蓝得很,云朵白得晃眼。母亲将被子摊在晾衣架上,用手拍打平整。那些棉絮在那一瞬间仿佛活了过来,阳光在纤维的缝隙间跳跃闪烁。“记得你小时候,最爱闻晒过的被子味道。”母亲忽然说。我点头。何尝不是呢?那是一种混合了阳光、棉花和淡淡泥土的气息,嗅完令人心安。如今住在楼房,阳台狭小,难得有此享受了。即便有,那味道似乎也不如从前那般纯粹。是棉不一样了,还是阳光不一样了,亦或是我的感觉不一样了吧。
家对面的小公园里,常有几位老人在树荫下聚坐。我傍晚去公园散步时总能看见他们摇着蒲扇,话不多,只是静看天色由蓝转灰。家门口的圈子不大不小,大家一回生二回熟,自然熟络起来,我经过时偶尔也跟他们打上几声招呼。老张是这里的常客,一把竹椅坐了很久,椅背早被汗渍浸得油亮。他年轻时做过语文老师,说话总带着讲课的味道,说到兴头上也会拉着我讲上几句。
这天傍晚我照例去小公园散步,老张忽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老人喜欢在这样的傍晚坐在外面吗?”我摇头。“我们都是过来人,懂得太阳傍晚余温的珍贵。它不再炽热,却依旧温暖;不再耀眼,却依旧明亮。这多像人生啊,轰轰烈烈的阶段过去了,留下来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阳光的余晖照在老张的头上,零零散散的白发有些晃眼。我想起母亲说过老张这半年来身体已大不如前,或许他坐在这里收集夏日的余温,这一点点热汇聚起来,也够温暖他这一年剩下的日头了。
我忽然明白,或许老人们时常聚集在这里,不仅是在消磨时光,也是在积蓄温暖,他们经历过人生的盛夏,如今也进入了生命的黄昏。白天的酷热已经消退,留下的正是这恰到好处的余温,不炙热、不寒冷,恰如回忆的温度,老友的陪伴,一杯放温了的茶,入口正宜。
天完全黑了,星星开始探头。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这座小城慢慢被夜色吞没。远处小区楼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倒悬的星河。晚风拂过,已带明显的凉意,但白日照晒过的地面仍然在释放储存的热量,形成一股微暖的气流,萦绕在腿间。这恰是夏日余温最真切的感觉,不是扑面而来的热浪,而是从地面升起的、即将消散的温暖。夏日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故而更加缠绵,更加深情,像一场漫长的告别,不舍昼夜。
生命中最珍贵的,或许不是盛夏般的辉煌,而更像这般的余温:经历繁华后的沉静,热烈过后的温存。它不那么耀眼,却更加持久;不那么张扬,却更加深入人心。就像母亲晒过的被子,保存着阳光的温度,在静夜里给我们温暖;就像这夏日的余温,在季节交替之际,给我们一个柔软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