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薇
时常去家边的中江公园漫步,有一片坡地上爬满了常春藤,远远地看过去,仿佛我老家山冈上泼天泼地生长着的山芋藤。
山芋,本只是泥土中极普通的草木根茎,其貌不扬,粗陋土黄,却于人间烟火之中,占有沉甸甸的一席之地。山芋既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亲密伴侣,又曾为荒年之时的救命之粮。它是大地馈赠给农人最温厚的果实,自始至终,其朴实无华的姿态和坚韧的品质,一直深埋我心。
小时候,每到天寒地冻时节,灶膛里慢慢烤熟的山芋便是我们这些孩子的解馋美食。柴火噼啪作响,燃烧的火焰舔舐着山芋粗糙的外皮,我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眼巴巴地瞅着山芋皮在火舌舔舐之下,渐渐由土黄转为焦黑,继而裂开缝隙,内里便透出诱人的金黄暖意来。一股子甜丝丝的焦香气味,直钻鼻孔,引得我更加饥肠辘辘、口水暗流。刚出灶膛的山芋烫手,不得已,把滚烫的山芋在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间来回倒换,口中咝咝吸气。终于可以剥开焦脆外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瓤,再也顾不得许多,将腾腾冒着热气的山芋送入口中,软糯甘甜如蜜,暖意从舌尖一直滚落至五脏六腑。那种烫嘴又格外甜蜜的滋味,至今回想起来,犹在舌尖,心里又是暖意盈怀了。后来到武汉上学,到芜湖工作生活,依然时常于街头巷尾搜寻那粉糯甘甜的烤山芋。
山芋吃法颇多,可烤可蒸,可煮可炒,可煎可熬。蒸熟的山芋,掰开,其色金黄诱人,入口粉糯香甜;煮熟的山芋切成薄片,晾晒于阳光下,满眼铺开一片金黄,如同盛满阳光的碎金,嚼在嘴里且韧且甘,别有风味,倘若拿细砂炒了,也是格外的香脆可口;生山芋切成薄片,晒干后放入锅中与米同煮,熬成一锅稠稠的山芋片粥,又粉又糯,甜香扑鼻,暖心暖肺;山芋磨成粉,加水调匀,于热锅中加油做成山粉圆子,即便是单独红烧,也更有另一番风味——又香又软又筋道,倘若与肉或者排骨一起红烧,那滋味,无疑是缠绵在舌尖上的经久不息的华美盛宴;最甜蜜的,是腊月里将洗净的山芋大铁锅煮熟,滤掉渣子,汁液再倒进锅里,小火慢熬出渐浓渐稠的琥珀色的糖稀。
栽种好的山芋,宛如农人写在大地上的美丽诗行。春日里,母亲将山芋种埋进温暖湿润的泥土里,一同埋进土里的还有一捧沉甸甸的希望。孕育出来的山芋苗一棵一棵地栽插在刨松的、施加了肥料的土地上,根在泥土里深深地扎下去,山芋藤便日复一日活泼泼地生长。山芋叶子宽大肥厚,层层叠叠,绿得发亮,山芋藤匍匐于土地上,蜿蜒前行,如同绿色的小溪缓缓流淌,仿佛给土地披上了一件碧绿的锦绣衣裳。
待到秋天,山芋成熟,收获时节便到了。母亲挥动铁锹,小心翼翼地挖开土地,一个个饱满的山芋便从土里滚了出来,每一个都仿佛外表憨头憨脑、内在实诚却又充满智慧的赤子。新出土的山芋,带着泥土的湿润和清香,堆在地头,仿佛一座座小山丘。夕阳西下时,满载山芋的箩筐挑在母亲的肩膀上,筐子沉甸甸的,那根竹制扁担似乎要断掉,却总也断不掉。夕阳从西天泼洒过来,母亲浸润在夕阳斑斓的余辉里,她脸上的神情洋溢着辛勤劳作之后的踏实和满足。那景象,自成一幅恬静唯美的田园画。
那年秋天,去往黄池的银泊农庄,午饭后闲暇之时,张克庚先生取出铁锹,在池塘侧畔的土地上,用手掀开葳蕤藤蔓,铁锹插进泥土,一锹一锹地在土地上小心翼翼地挖下去,一串一串的山芋翻将出来,片刻,堆出一座小山丘。我们也顾不得斯文,嗔巴巴地一捧又一捧地往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里盛装。这般丰收的喜悦之情,都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山芋那质朴憨拙的外皮之下,包裹着土地最深沉的心事。它是大地悄然递出的一枚信物,无需言语,默默自泥土深处托举而出,用最笨拙实诚的方式,传递着土地对生灵的无限温存——那深埋于泥土中的甘甜,仿佛接通了土地深处的心脉,教人于咀嚼间顿悟:生命最深最厚最好的养分,不在华美的表象,而是深藏在泥土孕育的那份沉静和朴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