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薇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虽是血肉之躯,却仿佛钢铁铸就,他们的血管里奔涌着的是一腔热血,他们的灵魂和精神如山脉般屹立,永不坍塌,绝不屈服。如此坚不可摧的形象,在我踏进白茆那一刻,便悄然化为砖瓦、草木、土地以及墓碑,它们默然不语,却是句句铿锵有力地诉说着。
胡家瓦屋静卧在苍穹之下,青灰的砖墙显露出岁月之痕,其间深藏着震撼人心的故事。它曾是皖江地区进步人士胡竺冰的居所,中共皖中工委诞生之地,六洲暴动在此打响了皖江大地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声枪响。立于门前,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粗糙的砖面,分明感受到一种深沉而坚韧的硬度,仿佛触碰到了那段被暴风骤雨砥砺的岁月。墙根砖缝间,经年累月而生的斑驳苔痕,如同历史刻下的幽暗文字。汹涌澎湃的历史气息通过砖石悄然渗入我的掌心,那触感并非冰冷,而是带着一股沉甸甸、坚韧不屈的暖意,仿佛被岁月磨砺却始终挺立的身躯散发出来的余温。
被誉为“党外的布尔什维克”的胡竺冰先生,他的生命轨迹让人肃然起敬。自法政专科学校毕业,在民族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组织青年救亡协会,领导抗敌后援。出任无为县县长后,他竭尽全力为新四军筹措物资和经费。1940年4月,先生病势垂危,弥留之际仍殷殷嘱托亲人:“胡家后代都要参加新四军。”其言如磐石,其志比金坚。后人遵其遗志,三十余人投身于革命洪流,其中六位英烈慷慨捐躯。遥想当年,瓦屋之内,曾有一盏油灯彻夜长明,灯光下,那位清癯而刚毅的身影伏案筹划,砚台里的墨迹未干,映照出他眼中为民族寻求光明的灼灼星火。胡氏一门,正是这瓦屋血脉的延续和明证。
瓦屋之内,历史的涛声激流澎湃。1930年,六洲暴动的号角嘹亮吹响,它如同暗夜里的一道霹雳,撕开沉寂的夜空,昭示着皖江人民武装反抗的决心。1937年冬11月,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遵照中央指示,委派李世农至此,会同张恺帆等在胡家瓦屋的檐下宣告中共皖中工作委员会成立。皖南事变后,这里又成为突围新四军将士的重要聚集地。1941年5月1日,新四军第七师在胡家瓦屋庄严宣告成立……当年的瓦屋之内,地图铺陈桌上,油灯昏黄如豆,指挥者低沉而果断的言语在寂静中回荡,无数身影行色匆匆,在这间瓦屋的方寸之地汇集分散,如同不息的血脉流淌过大地,终于汇聚成不可阻挡的洪流,汇入怒涛滚滚的大江之中。
白茆因渡江战役“第一船”始发地而永载史册。宏大的历史时空里,掩埋着令人心颤的无限悲壮,许多战士长眠于此,其中安葬着的便有永胜村的十六位英魂。上世纪七十年代,因坟茔迁移与道路拓展,烈士被合葬一处,经年累月的风雨剥蚀,墓碑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后人已难再辨认烈士姓名。这样的景况,让曾在白茆工作过的离休干部陈少宽虑在脑中、急在心里,怀着对英灵的无尽敬仰和痛惜之情,2007年初春,他顶着严寒奔走于永胜村的乡野之间,坚定地寻访知情者,反复商讨陵园修建方案。众人感佩其赤诚,一致推举他牵头,此后,老人瘦削的身影频频穿梭于当时的无为县民政局、省民政厅、白茆镇政府与永胜村之间,为用地、资金、规划设计等事不厌其烦地奔走。在老人坚定负责的奔波之下,陵园的蓝图终于有了眉目,历经多方协力,2009年渡江战役胜利六十周年之际,一座崭新庄严的烈士陵园终于落成。
纪念碑矗立在陵园中央,碑后即是十六位烈士的合葬墓。碑上,“渡江烈士永垂不朽”八个魏碑体金字,在阳光下肃穆闪耀,四周草木葱茏,护卫着这份永恒的宁静。陵园端重,万物无言,唯有清风拂过、树叶低吟,仿佛来自遥远江涛的回响,又似沉眠者无声的絮语。血肉或成尘埃,但无数英烈的名字共同熔铸的铜墙铁壁,那种巍然屹立的精神,已在时间的荒原上构筑起一座无形却永恒的城池。十六位烈士的名字,早已融入土地沉默的胸膛,深沉地植入大地深处,与日月山川一同呼吸。
今天,依托市文保单位六洲暴动旧址及胡竺冰故居,这里已经成为白茆革命历史展陈馆。走出展陈馆,目光再次抚过胡家瓦屋的砖墙,那些曾庇护过无数身影的砖石,纵然斑驳,却依然顽强地矗立,它们在无声地诠释着:丹心不朽,节气永存。
人世间有一种精神,比石碑更坚硬,它不会在时间的洪流中走失,而是在日月山川的每一次呼吸里,在每一颗心灵的传承中,如同一面五星红旗,以无言的顽韧和坚定,永远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