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内外:一部城市史中的文明密码
日期:09-05
孙世红
翻开许宏的《城的中国史》,这部不到十万字的“大家小书”,以考古学家的铁铲与史家的慧眼,掘开了被历史尘埃掩埋的真相,在漫长的中国早期都城史上,“大都无城”竟是一种常态。这种长期“不设防”的状态并非技术力不足,而是一种惊人的“文化自信”,“显现了整个华夏族群处于上升阶段的一种文化自信”。当我们凝视那些无郭之都的遗迹,看到的不仅是土木形骸,更是一个文明的精神脉动。
许宏的笔触引领我们重返城市文明的源头。他拨开“城”的概念迷雾,指出最早的城邑只是拥有“圈围设施”的聚落,从环壕、栅栏到利用自然险阻形成的区隔空间均可纳入城邑范畴。在距今9000年的浙江上山文化遗址中,义乌桥头、永康湖西等原始聚落已显露出人类对空间秩序的初探。这些早期城邑形态质朴却不简单:从圆形不规则到方正规矩,从南方水城、黄淮土城到北方石城,地域特性与自然环境共同塑造了多元的城池形态。考古学在此展现了它独特的魅力,当《考工记》等文献记载与考古实物相悖时,许宏选择“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揭示汉代文献可能投射了当时观念于前代,这种实证精神使城市史从纸面走向大地。
这部城市史最精彩的篇章莫过于对“中轴线迷思”的解构。今人习以为常的严整中轴布局,在许宏的考古显微镜下显出晚近的底色,虽然仰韶时代已见轴线规划的萌芽,但直到魏晋时期,真正的全城中轴线才登上历史舞台。在更漫长的岁月里,中国城市的营造智慧是“因地制宜,不求方正”。这种非均质化的空间实践,在二里头都邑的“井”字形道路网中已见端倪,却因后世对《考工记》的标准化想象而被遮蔽。许宏以考古证据还原了古代都邑的动态生长过程,让我们看到中国城市精神的真正源头不是刻板的礼制图谱,而是充满生机的空间适应性。
城市演进的转折点出现在战火纷飞的东周。随着列国争霸加剧,“无城”传统被防御性城郭取代,掀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筑城浪潮。城墙的崛起象征着族群自信的消退与安全焦虑的攀升。令人深思的是,当秦汉帝国建立,咸阳与长安虽为大一统王朝的都城,却仍延续着“无外郭城”的旧制,这种“帝都不设防的霸气”,成为华夏强盛期的最后余晖。直至东汉洛阳作为“最后的无郭之都”谢幕,高墙林立的“后大都无城时代”才真正来临。
城市史在许宏笔下成为解读文明演进的密码本。他将聚落、邑、城邑、城市、国家、文明视为“语源同胎,一体三面”,从圈围设施的变迁中窥见社会组织复杂化的进程。早期环壕城邑对应着农业定居生活的确立,龙山时代的垣壕城邑则映射邦国冲突的加剧;二里头青铜王都的庞大化彰显王朝权力,而商周都邑的布局则暗示着神权政治的运作逻辑。当许宏指出“从遗存寻城市,从城市寻国家”的研究路径,他实际上构建了一种以物质空间透视文明结构的考古学方法论。
在都市高歌猛进的今天,许宏在书末点破一个意味深长的历史回环:我们正迎来“新大都无城时代”。曾经作为安全保障的城墙已然消失,物理屏障让位于开放共享的城市空间。从无墙到有墙再到无墙,这一螺旋上升的轨迹,揭示着人类对安全与自由永恒追求的新平衡。从正在申遗的北京中轴线到二里头遗址公园,那些静卧在华夏大地的古城遗址已转化为文化记忆的载体,向世界讲述着中华文明特有的空间哲学。
作者单位:无为市红庙镇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