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卫国
很有意思,在吃已经是吃的唐宋时代,喝,还是“大喊大叫”,如“蝉烦鸣转喝”“临济德山行棒喝”,并且在诗歌中,此后这情况也一直没有多少改变。
因此,“吃喝”这个词,迟至《红楼梦》中才一再出现,就不奇怪了。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顽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红楼梦》第五十回)
仅从这一点看,我们也会发现《红楼梦》作为现代汉语的起点,确实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如此深切、传神地映射当时的世态人情,这是别的书极难做到的。
仔细看《红楼梦》的几个版本,就吃、喝、吃喝而言,就有很多难解之谜。比如,只残存十六回的“甲戌本”,不仅在同一页、上下句,甚至同一句中,把吃既写成吃,也写成喫,写成“吃不吃”岂不简单顺手,而写成“吃不喫”明显费事多了。
在《红楼梦》的研究中,版本问题是一团乱麻,至今也没有谁能彻底厘清。比如,甲戌本中把“吃不吃”写成“吃不喫”,庚辰本就不会。但这个又能说明什么呢?谁能够搞得懂其中的缘故。一个显在的事实是,“庚辰本”很多时候,是一个人在念,一个人在凭听见的情况抄写,很多错字是明显听岔了的。而“甲戌本”,会不会是对着一个更贴近曹雪芹手稿本的本子在边看边抄呢?
还是回到吃、喝,就《红楼梦》第十四回中的一段话,做些辨析。
“程乙本”,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的活字印刷本如下:
那凤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喝了几口奶子,漱口已毕,正是卯正二刻了。
甲戌本,也就是乾隆十九年(1754)的“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的本子上,上述的话语如下:
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手,喝了两口奶子糖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
庚辰本,也就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以后的抄本,即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的七十八回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从文字上看,应该是更清晰、完备、顺畅:
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吃了两口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简单地写王熙凤起床、梳洗、吃饭,而是间接地写到了王熙凤的身心状况。否则,如何四点钟起床,忙到六点半,还是吃不了几口饭。
1730年,乾隆还在做太子时作《腊八日》一首, “当年饮粥成风俗”“便啜数碗润诗肠”,对吃粥用的是“饮”“啜”,明显是遣词造句的一种雅化。因为,在那个时代,对粥就是一个“吃”字,用“喝”都还勉强。
据学者研究,隋唐以后,自从“吃”字从表示结巴的“口吃”,表示吃东西之吃,就把从前表示吃的“食”与“饮”字给大举吞并了。因此,“吃”字在《红楼梦》中锋头正健,而“喝”字,还是在“断喝”“喝令”与“喝酒”“喝茶”“喝汤”“喝粥”之间两线作战。
“吃”与“喝”的交集就是“粥”,黏稠应该用“吃”,如“奶子糖粳米粥”;而稀汤寡水,则“喝”,如四十五回的“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
在《红楼梦》中,吃喝从来不是一件小事。现在也一样,谁敢说今天吃喝就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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