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宪龙
每当看见黑暗中蓦然闪烁的一点亮光,哪怕如星如萤,都会令我怦然心动,重新振作起来,浑身如过电般涌入一种力量。那点亮光,总让我想起早年父亲的那盏旧油灯,想起灯影里他佝偻的脊背,想起他掌心的老茧与眼中的星光。
小时候,母亲早逝,父亲既当爹又当妈,拉扯着我们兄弟6人,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因为白天要下田干活挣工分,他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编织草鞋补贴家用。晚饭后,他就擦拭好一盏旧油灯,用木榔头将晒干了的稻草砸得软软的,然后就着昏暗的灯光双手麻利地编织起草鞋来。一晚可以编两三双草鞋,一双草鞋可以卖一毛钱。一夜下来,父亲累得腰酸背痛,手也磨出了一个个血泡。就这样,我们用父亲编草鞋的钱交上了一年又一年的学费。
那时的父亲,其实有着更厚重的人生底色。年轻的时候,他曾是生产队长,带领乡亲们在田埂上刨食;后来又成了大队农场场长,带领一帮人把荒坡改造成良田;再后来,乡镇企业兴起,他又挑起了乡办牛场场长的担子。更让我引以为傲的是,父亲有着50多年的党龄,那枚磨得发亮的党徽,总被他小心翼翼地别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勋章。他还常把“党员”二字挂在嘴边,“做人要像党员一样,行得正、站得直;做人也要有股子韧劲,不能怕难。”
记得小时候,每当闲暇时,父亲总是和蔼地将满是皱纹的脸凑过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翻动书页,接着又捧起作业簿,眯缝起眼,对着一排排整齐的红墨水钩儿,憨笑地拍拍我的脑瓜,然后是他永远没有变化的唠叨:“孩子,用心念书,你有出息了,我也就放心喽。”当时,我虽不懂“出息”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却总在他期待的目光里不断地点头。我的学习一直很用功,学习成绩常常是顶呱呱,父亲也就时时念着我、疼着我。只是有一回,我同村里一个小伙伴打闹,不小心将油灯打翻在地,油灯的玻璃罩子摔了个粉碎。我第一次挨了父亲的打。临睡前,父亲眼睛红红地对我说:“孩子,这盏灯是我们的命根子啊!”他这话的道理我当然明白,乡里人白天都在田地里忙碌,只有晚间才能抽点空来编织草鞋,少了这灯,父亲还怎么挣钱补贴家用,供我们上学呢?
父亲最珍惜的那盏油灯,是黑夜里唯一的光亮。常常在夜色降临前,他的精神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好起来,而他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点燃那盏油灯;风雨突来,最先顾及的也是那盏油灯。在他的生活中,油灯是他不能失去的宝物,是生活的唯一希望,甚至可以说是他整个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像他对党的信仰,无论遇到多少难处,从未有过一丝动摇。我参加工作后,偶尔为待遇的高低愤愤不平,回家向他抱怨时,他总会板起脸:“为这点事计较?亏你还是党员的儿子。只要好好工作,工资待遇不是你考虑的事情,要相信党相信组织。”那语气里的坚定,像油灯的火苗,风再大也吹不熄。
每每至夜深,就只有不懂事的我们及那盏不太明亮的旧油灯陪伴他。乡邻们都从心底感叹他孩子太多又不幸丧妻的苦命,同情地劝他不要这样劳累。他向乡邻们笑笑,满脸的皱纹挤成一朵花,仍守着孤灯,忍风耐寒,让时钟在远山旷野的寂寞中日复一日地转动。母亲去世后,我虽从这个校门进入那个校门,一路求学,但最终没有如他期望的那般有“出息”。再后来,乡里的老一辈向我讲起:“你父亲苦守孤灯这么多年没有再娶,就是怕对方如果再带个小孩过来,家里负担更重,你们跟着吃苦受累。”那些日子,常有人向父亲提亲,父亲总是一一拒绝。我终于明白,在父亲的心里,我们是他唯一的希望,犹如那盏闪烁的旧油灯。为了这希望,他忍受着人世的艰辛与失落,做出了平凡而又伟大的牺牲——就像他当年在岗位上为了集体的利益,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把所有的光和热都奉献给了土地与乡亲。
如今,父亲已经88岁高龄了。他依旧耳聪目明,有时还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摩挲着那枚党徽,偶尔还会给我们讲起当年带领乡亲们搞生产的故事。可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腰更弯了、背更驼了,像一座被岁月压弯却从未坍塌的山,脚步也慢了,像夕阳下缓缓流淌的河。只是每当我回到老家,他总会像从前那样,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眼里的光,还像当年的油灯那样温暖。
少时的那盏油灯早已不见,父亲也已满头白发,渐至暮年。但在我人生的莽莽旷野里,那温馨和蔼的亮光依旧闪烁着。父亲用他全部的血汗和爱心养育了我们,更用他作为一名党员的赤诚与坚韧,教会我们做人做事。他让我懂得,生命中最珍贵的不是名利,而是责任与担当;不是索取,而是奉献。
父爱如山,是静默无言的巍峨。它不像江河奔涌,却如大地般托举着我们的生命;它不似雷霆轰鸣,却在每一次风雨来临时,为我们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它没有春花秋月的浪漫,却在寒夜里燃烧自己,为我们温暖了整个冬天。父亲的爱,就是那盏油灯里跳动的火苗,明灭间,照亮的是我们前行的路,焐热的是我们贫瘠的岁月。
那盏不熄的油灯,是父爱的图腾,是信仰的象征。它在我迷茫时指引方向,在我疲惫时给予力量,在我失意时点亮希望。就像父亲的爱,如山般沉稳,如海般深邃,如星辰般永恒,在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静静照耀,从未远离。生命旷野上的灯火,总是在前方晃动和指引着我,而那灯火的源头,永远是父亲的目光,温暖而坚定,伴我走过一程又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