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兴海
“油炒扁眼豆,姐姐嫁到后门头。”绍兴童谣如是唱,我亦如是听。童谣中的词句,未必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借了音韵,使小儿朗朗上口罢了。然而这“油炒扁眼豆”五字,于我却不只是音韵这般简单。
今夏市集上,竟然两次觅得此物。卖菜的中年店主,手背青筋凸起,说是自家老父种了吃不完,便拿来市场上卖。我听了,心中忽地生出些许亲切,仿佛他乡遇故知,立即称了两斤。那豆荚扁平,豆粒微凸,果然如细目斜睨,无怪乡人称作“扁眼豆”了。
幼时家境不裕,这扁眼豆便是上好的肴馔。外婆将豆荚的两端尖头摘除,清水沥过,待铁锅中的菜籽油冒出青烟,便哗啦一声倾入锅中。顿时灶间噼啪作响,豆香混着油烟气弥漫开来,引得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围在灶台边,踮脚伸颈,如一群待哺的雏鸟。
那是饥饿的年代,肚肠总是亏空着的。一碗油炒扁眼豆,热量高,蛋白质丰富,最是耐饥。豆子表面炒得微焦,豆荚粉糯,内里却耐嚼,咀嚼起来别有滋味。虽带些特殊气味,但穷人家的孩子,有什么挑拣的余地?吃久了,竟觉出好来,那气味也成了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今番买得豆荚归家,依样炒制。儿子与儿媳妇恰归家来,我便将这童年美味荐与他们。儿子夹起一筷,放入口中咀嚼片刻,勉强下咽,便不再动第二筷。儿媳妇更是直言:“这豆气味怪怪的。”他们自小长于物质丰盈之时,口味早已被各种美味佳肴养得刁钻,这粗粝的乡野之食,自然难入其口。
我独自食着这盘油炒扁眼豆,滋味竟与记忆中无二。豆香在口中漫开,刹那间,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听见了童谣在巷弄间飘荡。
“姐姐嫁到后门头……”唱这首童谣的姐姐们,已经老了罢。她们嫁得不远,就在后门头,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如今的年轻人,动辄离家千里,一年半载不得一见。而一道油炒扁眼豆,竟也成了隔开两代人的鸿沟。
食物之事,最是奇妙。同一碟豆子,在我口中是乡愁,是回忆,在他们口中,却是“气味怪异”。我想,这大约不是豆子的缘故,而是生活的滋味变了。
食毕,豆香犹在齿间。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空盘上,泛起一层油光。我知道,这油炒扁眼豆,终将随着我们这一代人,慢慢消逝在时间的后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