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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绍兴日报

登岳阳楼,忆越地先贤

日期: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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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8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刘孟达

  晨起,趁骄阳尚未发威,我偕夫人匆匆从长沙乘高铁至岳阳。那是三十年后,我第二次登岳阳楼。洞庭湖浩浩汤汤铺展眼前,水波直连天边。然而我心中所念的,却并非眼前烟波浩渺的湖面,而是那两位与越州山水深深结缘的宋人——范仲淹与陆游。他们本属不同时代,却因这一方水土与一座楼台,在历史的深处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范仲淹早年曾在越州任知府。他带衙役去府署旁垦荒,无意间寻得一眼清冽的泉水,便掘泉筑亭,命名为“清白堂”,亲撰《清白堂记》。他写道:“庶几居斯堂,登斯亭,而无忝其名哉!”他渴望在泉水的映照下,不辜负“清白”二字。这眼泉水如一面明镜,照见了他为官立身的准则。泉水自地下涌出,本无颜色,然经过范公的慧眼观照,便有了“清心而有德义”的哲思。这清白泉,是他在越州留下的精神印记,更是他灵魂深处永不消散的自我砥砺之声。

  越州时期的范仲淹,胸中激荡着治世安民的宏愿。他整顿吏治,兴修水利,减赋轻徭。据《宋史·范仲淹传》记载,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越地大旱,饿殍载道,范仲淹大开官仓,赈济灾民,更亲率僚属昼夜督工疏浚鉴湖故道。烈日炙烤下,他立在田垄间挥汗如雨的身影,与百姓同担苦楚。众人劝他稍事休息,他指着龟裂的土地喟叹:“吾未见民困而坐堂上者,能心安乎?”这一腔赤忱,如同清白泉之水,清澈见底。他写《清白堂记》之时,凭栏凝视泉水,那水波微澜,映照出他清癯面容与澄澈灵魂——为官一任,当如这泉水,清澈可鉴,无私无隐。

  当范仲淹离开越州多年后,莫逆之交滕子京谪守巴陵,重修岳阳楼,求他写记。当他看到滕氏呈送的《洞庭晚秋图》后,心潮起伏,欣然应允。彼时,范公胸中那潭清白泉水的精神已然流溢而出,汇入更广阔的精神海洋。他凝望洞庭,写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绝唱。此处的“忧乐”,早已超越了个人悲欢,与清白堂中“清心白性”的追求一脉相承。清白泉的涓滴之水,在岳阳楼前已化作浩荡的湖波——那清白之德所升腾起的道德境界,终于在这里成就了涵盖苍生的担当。范公登楼,所见洞庭“衔远山,吞长江”的万千气象,心中激荡的何尝仅是湖光山色?他忧思黎民饥寒,悲悯边陲烽烟,感念朝廷积弊。这“忧乐”二字,是他以清白泉自砺后生命境界的终极升华——那一眼清泉所映照的“清心而有德义”,终于在岳阳楼头,在浩渺洞庭的触发下,升华为“先忧后乐”的天下情怀。

  陆放翁登临岳阳楼时,范公已作古百年,然而那“忧乐”的宏音却仍在洞庭湖上回荡。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春,陆游在入蜀九年后奉诏东归,途经岳阳,盘桓三日,登楼赋诗。他站在楼头北望,以“身如病鹤短翅翎”自况东下漂泊,又以“雄楼岌嶪镇吴楚,我来举手扪天星”的雄健笔力,抒写登临之慨。他胸中激荡的何尝不是范公“忧天下”的余响?这忧思里,有对破碎山河的泣血之痛,更有对恢复中原的执着信念。诗中“鼋鼍出没蛟鳄横,浪花遮尽君山青”的冥漠云气,与范公“忧乐”之思遥遥呼应:范公之忧是广博如湖海的胸怀,陆游之忧则沉郁似孤舟飘荡于湖海,同是忧思,却在不同时代奏出高低不同的悲壮乐章。

  陆游生于越州山阴,自小便浸润在故乡的清白泉传说里。这泉是故乡的灵魂印记,是先贤范仲淹在越州大地上刻下的精神图腾。他多次寻访清白堂遗迹,面对那眼依旧澄澈的泉水,写下“斯人虽远,清泉犹冽”的诗句。这泉水,在他心中早已超越了地理存在,成为一种精神象征。当他结束漫长蜀宦生涯,于此南来北往的交通孔道登楼远眺时,范公的身影与那眼故乡的清泉,便自然地在心头浮现。北望中原,烽烟蔽野,故土沦丧之痛锥心刺骨。他笔下“帆樯才放已隐隐,云气乱入何冥冥”的险远之景,既是其人生坎坷的写照,更是时代局势与心中抱负的象征。

  陆游在《岳阳楼上再赋一绝》中欣然咏道:“不向岳阳楼上醉,定知未可作诗人。”在“江风吹雨濯征尘,百尺阑干爽气新”的涤荡与开阔之中,他暂脱“病鹤”之叹,为壮丽山河所鼓舞,深信此地雄景乃是诗家不可或缺的江山之助。然而这酣醉与豪情之下,并非只有逸兴。他深信“王师北定中原日”终会到来,故乡的清白泉水在他心中始终如明镜般映照着山河一统的清明图景。他的忧思,如同范公的忧乐,底色却是对家国天下深沉的爱与不灭的希望。范公的忧乐是浩荡的湖海,陆游的悲鸣是注入其中的一条激流,共同构成了洞庭湖千古不息的壮阔回响。

  临别之际,他于舟中作《烟波即事》(亦作《江行杂咏》)一首,怅然写道:“岳阳楼上留三日,聊与潇湘结后缘。”他对这湖光山色眷恋至极,虽仅是匆匆过客,却愿与之许下来日之约。这份情愫,他多年后仍未曾忘怀,曾在诗中追怀:“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范公的清白泉已与越州大地融为一体,陆游的爱国诗与潇湘之约亦随长江水流向永恒。

  我伫立楼顶良久,眼前所见仍是洞庭的波涛。湖水亘古流淌,映照过范仲淹清癯的身影,也承载过陆游忧戚的目光。范公的清白泉,陆游的忧国诗,早已融入这无边的水色。湖风过处,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范公的“忧乐”与陆游的“悲鸣”在湖光中交织缠绕,最终沉入水底,凝结为坚硬的基石,默默托举着今日登临者的脚步。

  登楼远眺,湖水茫茫,但见范公的“忧乐”如日月悬于长空,陆游的悲吟似星斗沉于湖底——后人登临,俯仰之间,所得岂止是江山胜景?分明是亘古长存于天地之间,那一脉流自清白泉、汇入洞庭水的精神长河。

  当我凭栏,目光掠过浩渺的洞庭波涛,望向那水天相接的邈远之处,思绪却溯游而上,飞回了越州故地。山阴道上,清白泉仍在无声流淌。那泉水历经千年岁月,依然清澈如许,映照着江南的蓝天白云,也映照着范仲淹清正的面容与陆游忧思的眼神。这泉水是起点,它承载着范公“清心白性”的自我砥砺;这洞庭是归宿,它接纳了陆游“万死一生”的悲壮情怀。一滴清泉,一湖浩波,在时空的两端遥遥呼应,共同构筑起一座无形的、永不坍塌的精神楼阁。